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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雨茹在郊游时走丢,不料孤身遇上强盗......”今日外面飘了些秋雨,敏玉的秋游因此作了罢,苏木假借气候不适躲了班,宏哥照旧无事闲在家里。众生享乐,唯有我早早要来片场,偏阿罗报幕的将拍内容,如秋雨和众生一般让人心寒。
这是我上班的第七日,状态比第一天好许多。或许是那日我踩得花冤魂不散,才到下午机子便不大对了。姑父找了几位洋人赶过来折腾一番,正常许多后开始第二幕拍摄,不意洋人前脚刚走,机子又坏了......接下来便是这般周而复始的折腾。
好在花的残骸未清,姑父趴着将它小心移到手帕上,火急火燎放到高台上烧香膜拜......这一折腾后,机子竟不再坏了!爹爹常背着我们暗骂姑父迷信,我本难评判这个词好或不好,现在却巴不得自己也能成个资深迷信,这比魔术神奇多了!
这样到了第七天,我们终于拍到了第四幕,亦是我的第一幕独角戏。
阿罗现还在机位后给我隔空说戏,他好似提到了可怖之类的词......关于可怖,我不需表演,环顾空荡无人的四周,那些直愣愣盯着我的黑箱摄影机,已够可怖。前面几幕戏仗着人多,我尚未觉被它们“盯上”,现在人都散了,这些怪物是不是会随时扑上来?
“苏子?你在听吗?”阿罗注意到我的失神,关切道。
“阿罗你别说话!现在就开拍吧,你看她这神情,不就是可怖的。抓紧抓紧!”我听机器旁有人催促,四周启动声响,这些黑箱怪物纷纷出来觅食了!
“很好,很好......”我身处光源中心,黑箱怪物立在光与暗的边缘。更有甚者,爬到我的头顶,不论我如何挪动,他们都能急速摆正“血盆大口”盯着我......我该往哪跑?是不是该躲进丛草里?
“苏子!苏子!台词!”有人用很严厉的声音喝道,声音从怪物后面的昏暗中炸响,像是指挥进攻的号角。
“卡!卡!卡!”
“苏子!苏子你在干什么!”四周突得亮了许多,我见姑父卷着本条子怒冲冲走向我。
“你在干嘛!你愣着干嘛!词呢!”他边吼边展开本子,唰唰翻了几页,指着我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语句质问。
“我......不能动......”
“什么?”我颤着音的解释不像假,姑父听完诧异不解。
“你站着地方的......灯......能不关吗?”如果能清楚看见那侧昏暗的人事,我定能好受些。
“不能!你这边要补光,我那边必须暗些......”姑父仍维持那番诧异神色,他大概未料到拍摄都近一周了,我却还能出岔子。
“你先休息下......”姑父搂着我走到熟悉的角落坐下,头上的财神爷一如既往眯眼笑着,那些黑箱怪物亦是这般讥笑......
嗅着环绕四周的香火味,这味道初时不好闻,品习惯了竟有别样的静心功效。上海人说是信佛,倘若西方上帝在异国不便插手人间事务,这些东方的佛能不能看在东西方神灵友谊份上,分我一片庇佑?
我深深吸气,用国语祈求万佛,用德语叮嘱上帝为我求个情......这么几圈请安下来,兴许是神灵们效能高,心底慌乱渐渐被香火味吞没。我再睁眼打量那些黑箱怪时,竟觉它们是不是被佛打小了几个尺寸,不那般壮硕可怕了。
“苏子,来......你再试试,我将这边灯稍稍调亮些。”姑父将我领回原处,我见机位后的黑暗确实不那般灰暗,泛了些黄光。
“刚刚那段惊惧你演得很好,可惜没同匪徒对上词,我们就从那段词开始。”秋叔不知何时亦走到我身侧,言毕给我温习了一遍台词。
大约怕我紧张,再次开拍前,演匪徒的马伯伯躲在花丛后可劲对我咧嘴笑。他的脸黑圆,戴着破洞的草帽,泛黄的牙齿错位置在花朵上,很是滑稽。我没忍住,亦对着他敞嘴大笑......后来想想我俩这般场景,剧名可改为女学生与山匪的旷世恋曲。
多方庇佑下,再次开拍时的状况好了许多。我心里默数着三二一,在恰当时嚼出台词。但我这一个字一个字地嚼,把我自己都念别扭了。
“卡!苏子,刚刚这词不自然,太僵了,再来一次!”
我刚重起一个头,便又自知不妙,这次是嚼着念得更快......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故事,我不愿再同你们说,因为故事跨越时间虽长,却都是乏味的重复。台词僵,笑容僵,动作僵......我这场僵病持续到冬雨到来,以致姑父提前遣人买胶片,以致片场人人同我一样不愿上班。好在后来他们同样不愿提起这出糗事,搞得全中国都误以为我初演戏便是天赋异禀。
*
又挨到一日下班,姑父叹息着宣布明日的拍摄内容—第四幕。
我坐在车上,温习着谋划多日的逃逸。我大概是真演不好了,哪有人用一幕戏折腾大伙数日,搞得马伯蹲着的花都换了两轮......趁现在给姑父带得损失不大,我还是找个借口同他说罢演,转身直接回德算了。想不到我看低燕芝多时,竟连她身边演小丫头的都不如。
“张叔,我去找敏宏还书,您捎我一程吧。”我见右后侧车门被拉开,一位戴眼镜的儒士蹭到我身边。
“你和你大哥交代过没?”前座的姑父转过身问他。
“当然。”应完他摘下眼镜,小心叠起。
这位便是这出戏的男主角维含,可惜他虽为主角,十多天来没能上成一次镜,戏份都被我耽搁给匪徒马伯了。这戏外,他也是秋叔的小弟,比我大上几岁的郑正国。
“苏子,我拳头撸了这么几日,你倒给我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呗。”正国笑着打趣,一下便把前头的何司机逗乐了,看来连何伯都晓得我的糗事了。
这话他俩觉得趣味,我俩可不觉得。按照姑父的性子,撞上我这样的愣头青怎能憋住骂?可他这几日来真硬生生忍住,只可怜手头的烟遭了灭族之灾。此刻他烟抽完了,没了发泄对象,怎会同正国言笑?
我俩的沉默深深冻住车内气流,下车后还将冷意带上餐桌,冻得一桌人闭嘴不言。我随便嚼了几口,跑去外面草坪上坐着,等着向未归家的苏木告知我的决意。
“还是不开怀?”恰似回时车上,正国暗溜溜在我右侧草上坐下。
“恩。”
“演戏的事?”他眺望远方夕阳,看似无意却直戳我的痛处。
“我演不好......”
“你只是还未习惯。”他的安慰同几日来所有人说的一样,屁也没见的苏木也说我未习惯,可他压根都没见过我演戏!
“不是的,我不适合演戏,再给我多少时日,我也演不好......”我实在厌倦了所有人用习惯二字抚慰我,并劝慰他们自己。天晓得我能否习惯?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正国已出演过好几部戏,我想他看懂了我略带决意的态度,默默看我示意继续说。
“我想和姑父说......我不演了,我要回柏林......戏才拍了三幕,再找人也不晚。”
“你叫他什么?”正国低头思索良久,却问出句毫不相关的话。
“姑父......”
“哦,我晓得了。”他像是第一次知晓这事,带着讥讽的恍然大悟。
“因为是姑父,所以早上可以迟半小时到场,演砸的时候可以尽情显露委屈,而后干坐着歇息......想演便演想走就走?处境艰难就为自己择好退路?如不是倚靠姑父,只是位陌生张导,你还敢如此随性吗?”
正国说这段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看我。可不就是有姑父的照顾,我才会决意参演吗?怎么说的我该为这些“照料”感到羞耻似的。
“张导从不允许迟到请假,包括他自己;演员表现不好,他想训就训,训完继续拍......为了让你适应,他违背往日原则,只望你舒坦......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可怜他,忍耐着继续拍。我让你可怜他,尽早喊停吧,我想他此时定也是懊悔选了你的,碍于情面不说罢了......”
正国注视着晚霞说了这番话,他大概觉得我面目可憎,乃至不愿多看一眼。我听完这番冷硬的指责后不禁眼泪打转,许是委屈,又或是羞耻。
“对不起,我对不起姑父......”
“别唤姑父!请当他作明星的张石川导演!”正国不待我忏悔完,直面向我打断话。我不知他之前如何看我,现在他的眼里,真真满是嫌恶。
“我......我不是不想演,我怕......我站在摄像机前,就控制不了自己,僵的......什么都是僵的。”我被他凶得克制不住泪水,眼眶中的东西连连涌出,下巴亦控制不住颤抖,吐字不清。
“哎......”他见我痛哭流涕,怒意全消,唯有无奈。
“机子有什么好怕的呢?”
“它......它身后黑暗,看不见东西,就像它自己在动......它一直盯着我。”脑中泛上黑箱可怖的样子,我哭得更凶了。正国却不同,他定住我微抖不停的下巴,哭笑不得乐着:
“真还是个孩子,想象这般丰富生动。你觉得机子像鬼一般盯着你是吧?得,我有法子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