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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笼西北 快意纵辽东 第七十九章 中原太平起风烟

    天空中,方尧身形激射与李临渊缠斗在一起,二人对了数十掌,掌力激荡之下,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地下宫殿中的情形又如何呢?

    待到化身金光的方尧离开宫殿之后,那第一重宫殿大门缓缓地打开了。火鸟抓着陆北游飞身而下,停留在地面上。火鸟而后抓子一松,又飞向了宫殿最顶端。

    陆北游看着缓缓打开的第一重门,先前战斗的紧张都被现在的欣喜压下,走了进去。他走进了这宫殿第二重。

    这宫殿的第二重与先前不同,一进去就看到一只花斑吊睛大虎虎视眈眈地望向门口,准确地来说,是紧紧地盯着陆北游身上的鲜血,眼神中冒出千万年没有见过血液的饥渴。

    下一幕,让陆北游直接是愣在了原地。

    那花斑吊睛大虎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翘起了二郎腿,“不知道多少年了,虎爷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人类的鲜血了,兀那小子,你是想虎爷怎么吃你,是红烧呢还是清蒸呢?”

    陆北游听了一脸黑线,“你以为你是厨子啊,还红烧清蒸呢。”他的眼神里又掠过一丝狠厉,“小爷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老虎肉呢,今日宰了你,权当犒劳自己了。”

    那花斑吊睛大虎听了,倒是不怒,脸上反而露出打趣的笑容,“小子,敢吃你虎祖宗的家伙还没有出生呢。”

    “传承秘术一,美食之家!”

    只见那花斑吊睛大虎大喝一声,颂唱了一段陆北游听不懂的奇异咒语,不知从何处虚空射下一道蓝光将它笼罩在内。十息之后,那蓝光渐渐散去,花斑吊睛大虎竟然变成一个,一个伐发笑的模样。它头戴着一个红色的方布帽,身上穿着一个蓝色的大褂,左爪拿这一个巨大的平底锅,右爪抓着一根特长的铁瓢,胸前托着一尊巨大的锅炉,锅炉底下还燃烧着熊熊火焰。

    “怎么样啊,小子”,那花斑吊睛大虎露出得意的笑容,得瑟道,“虎爷这套装备不错吧,死在虎爷这套装备下,你应该也死而无憾了,放心吧,虎爷一定会把你做成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的!”

    “哼”,陆北游真是服了眼前这头不正经的老虎了,“我看这套装备还是留着煮你自己吧。”

    “小子,给脸不要脸,就不要怪虎爷无情了”,花斑吊睛大虎大吼一声,势要动手了!

    “等一下,你别老是虎爷虎爷的,你到底叫啥啊”,陆北游装出不耐烦的神情。

    听了这话,那花斑吊睛大虎作出沉思状,而后说道,“虎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老五是也。”

    “哦?”,陆北游听了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我村子里倒是有一个叫王老五的,不过人家那是做宝石行当的,就你这一个厨子,也能叫王老五?不如改名叫王老八好了?”

    花斑吊睛大虎听了陆北游这话,眼珠子一转,“王老八?老王八?!小子你竟然改编排你虎爷!虎爷要把你剥皮抽筋!”

    “哼,小爷怕你不成。”

    王老五从他胸前的锅炉里舀起一瓢热汤,而后大力一撒,滚烫的水珠直奔陆北游,破空而来,陆北游挥动已是裂痕斑斑的伏雪剑,使出一招“雁过留声”,一瞬间虚空之中的水珠全部落在地上。

    “哟,没想到你小子还有些水平,再看虎爷这一招”,王老五大喝一声,手中铁瓢和平底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不断地交替转换,“中华美味锅!”

    下一瞬,虚空之中出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烤熟的龙虾、通红的螃蟹、青绿的菜羹,这些东西汇聚在一起之后,又冲陆北游而来。

    陆北游看着眼前五花八门的菜肴,心中一凝,直觉告诉他这些菜肴中蕴含着强大的杀伤力,若是不小心中招,可就麻烦了。

    这时,一碗“爆炒五香豆”已经冲到了陆北游的身前,陆北游忙着撤身一退,那碗“爆炒五香豆”径直摔倒了地上。

    这不摔还好,一摔异变陡生。地上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气息,陆北游一时不察,竟然将这气息吸入鼻子中,一时间觉得头晕眼花,浑身提不起气机来。

    “哈哈哈,中了虎爷的卸气豆,纵然你是大罗神仙,一个时辰内也回天无术了,乖乖地被虎爷煮了吃吧”,王老五哈哈大笑。

    陆北游将剑一横,撑着身子,拼命地想要提起力气,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不行,我一定要站起来,啊!”

    王老五迈着虎步走向陆北游,悠哉游哉叹道,“哎,方尧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说是让我等一个什么传人,结果等来了一个你这样的货色。若真是那方老鬼的传人,天赋才情都应该是上佳之选,可你这小子根骨凡凡,除了悟性还凑合,其他真是一无是处。”

    安静的宫殿里只有王老五沉重的脚步声。陆北游双臂握剑,低着头。说时迟,那时快。气机溃散的陆北游突然拔剑起身,一个箭步斩出一道弯月剑芒,剑芒切入了王老五的左肩,血流不止。

    “哟,小子,没想到你竟然破境了,是不是要感谢一下你五爷”,王老五丝毫不顾左肩上的伤口,云淡风轻道,“你既然入了武道二重楼观海楼,也算你有点本事,但想打败老五我,你还要练个一百年。虎爷做个人情,只要你破了虎爷手中的这面平底锅,虎爷就放你过去。”

    陆北游星目激荡,初入观海楼精气神到了巅峰境界,坚定道“尽管来吧。”

    “好”,王老五将手中平底锅向前一送,口中诵道,“传承秘术二,虎锅!”

    空中的平底锅锅柄横插入地面之中,锅面变成了银白色。其中跳出了一直通体雪白的紫纹大鼻虎,冷冷地盯着陆北游,眸子里杀机无限。

    “你不过初入观海楼,小白是观海楼小成境界,还算公平吧”,王老五笑说道,“这小白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脾气哦,你若是打不过它就会被它吃了。”

    陆北游听了王老五这话,满脸黑线,开口道,“兀那大白虎,你是被那只外面那只黄毛虎抓来的吗?”

    陆北游此话一出,那紫纹大鼻虎眼神中更冷,“哼,那又怎么样,老王八答应我了,只要吃了你,我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继续回我山里做大王。”

    “老王八,哈哈哈,王老五啊,看来这么叫你的我不是第一个啊。”

    听到这修为境界不及自己的一人一虎编排自己,自己又拿他们没办法,王老五气得是牙痒痒,不耐烦道,“你们俩打不打,不打的话就留在这里给虎爷我作伴吧。”

    “嘿,小子,老白我要上了”,那紫纹大鼻虎低沉道,“为了出去,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紫纹大鼻虎弓身踏空一跃,跃出了二十丈,锋利的前爪直指陆北游的脑门。陆北游反手横剑一挡,催动踏雪身法与这紫纹大鼻虎拉开距离。

    “猛虎下山!”

    那紫纹大鼻虎低吼一声,前爪抓出了两道爪状气机射来。这一招“猛虎下山”,早在青岳镇的时候,陆北游就见王猛过这一招。可王猛所施展的“猛虎下山”不过是从普通的林间老虎身上推演而来,根本不得其精髓,而眼前这只观海楼境界的紫纹大鼻虎将这一招“猛虎下山”施展得淋漓尽致。

    陆北游本想提剑绞烂这两道冲杀而来的两道气机,可那气机诡秘得很,陆北游接连两刺,都落了空。陆北游身中气机,一直退了十几步才停了下来,前胸鲜血如注。

    “小子,跟我白展斗,你还嫩的很,这一招“猛虎下山”就是观海楼大成的境界都不敢硬接,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那紫纹大鼻虎打趣道。它名为白展,是天齐山脉中外围一座山头的山大王。那山上常有采药武者,死在白斩利爪下的武者没有一万也有五千。

    陆北游初入观海楼,境界本来就不稳固,先前凭借着刚破境的势头将精气神拉到了巅峰,刚才吃了白展这一招“猛虎下山”,气机又跌落下来。

    就在这时,银白锅面中射出两道金光,射向白展,一刹那间,白展变成了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那银白锅面中突然铺开一副意境高远的武道画卷!

    一个朴素汉子,手中拿着一柄木剑,口中喃喃道,“这一剑名为“杀虎一式”!”那朴素汉子口中颂唱着繁杂的口诀,剑身转而发出淡淡的红光,而后递出一剑。这一剑越过江河湖海,直伐苍穹,激荡出滔天的气势。

    陆北游看着镜中的画面,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突然,一股信息传入了陆北游的脑海中。

    “杀虎一式。”

    人生路上难免遇到拦路虎,有些许豪杰惜败抑或丧生于虎爪之下。与虎争斗,重在一个“意”字。神意达到极致,一剑便可以斩杀眼前的拦路虎。若是意气不够,一击不能制胜,久而久之,心境也会蒙上一层阴霾,那时候再要斩虎,可以说是难上加难了。

    这道武道画卷在这片天地间约莫显化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个朴素汉子用胸中意气衍化了数十次“杀虎一式”。悟性超凡的陆北游将这中年人的一招一式铭记在心中。

    武道画卷消散之后,那白展身上的金光也褪了去。

    白展看着一动不动的陆北游,不由气急,“小子,你刚才中了我一招猛虎下山,竟然还这样气定神闲。”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觉得挣扎徒劳,算你小子识趣,老白我不吃你了,给你留个全尸。”

    白展话还没有说完,陆北游呆滞的眸子深处一点神采星耀,而后流溢了整个眼眸。

    陆北游看着白展,一字一句道,“杀虎一式!”

    “小子,你不会被吓傻了吧,还杀虎一式呢”,白展嗤之以鼻,虎眸里满是不屑之色。

    如同陆北游脑海中的衍化的那朴实汉子的一招一式,陆北游挥舞着伏雪剑也划出了相同的轨迹,口中吟唱着晦涩的法诀,最后一剑递出。

    这是怎么样的一剑!这一剑蕴含着陆北游这一路走来的全部心意——少年意气,侠客风流,赤子心绪,全部融在这一剑里。伏雪剑如同离弦的箭般射出,所过之处,虚空碎裂,气机涤荡。

    白展看着强诀的一剑,虎眸一缩,本想挥爪抵挡,可不知为何,气机自动溃散,无论如何发力,都拉不起体内气机。

    最终,伏雪剑刺入了白展的头颅之中。

    白展倒在了地上,虎目圆睁,临死前愤愤不平道,“老白我不服。”

    场外,王老五将陆北游这意气冲天的一剑看在眼里,喃喃道,“看来方尧将那一招传给他了,哎,我虎族又要遭殃了。罢了,送他去见方尧吧。”

    王老五硕大的虎爪结印,打出一个六芒星法诀,印向陆北游。陆北游只觉周身被一种不可抗的力量控制,而后冲天之上,冲入了一个漩涡之中!

    陆北游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等到陆北游醒来的时候,他身处在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中。

    他心想道,“这里是何处,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赫然!有一道银光射向陆北游,陆北游转头一看,是剑光!是伏雪剑的剑光!

    陆北游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这洞穴深处立着一把十丈高的伏雪剑。

    “这把剑,先前在那洞穴里见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老夫的坐化之地”,一个醇厚却有几分苍老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洞穴深处而后传来白光,一个身穿白袍的老者出现在陆北游眼前。

    “前辈是?”陆北游心中已有了决断,但仍是不敢确定。

    “不错,正如你心中所想,我就是方尧。”

    “见过前辈,先前那黄老怪使出了一招前辈的“江流过千岳”,甚是强绝,如前辈这一般的世外高人竟然隐居在场地。”

    “呵呵,隐居?不,老夫早就死了。老夫是大夏初年的人,纵然有了个天下第二的名头,又哪能违逆天道,长生不老呢?”方尧笑了笑,好像陷入了沉思,“你说那招“江流过千岳”吗,那一招老夫一生只用过一次。”

    说着说着,方尧便陷入了追忆之中。

    话说那一日,磐石山庄,大雪纷飞,白雪打在方尧虎躯上,也点那个在女子精致的面容以及那个精巧的鼻子上。

    女子美眸迷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终于,她玉手轻颤,天鹰祥云剑伴着微微颤抖的娇呼掉到了地上,“是你!”

    女子终于记起来了。那一年富春大雪,她的师尊天山雪姬带着她去富春游山玩水。那时候的她正值豆蔻年华,因为习武的缘故,本就丽质天然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英气。她去了富春城后,全城上至官贾豪绅,下至贩夫走卒,都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但见过她的人并没有几个,大多都是口耳相传,方尧是为数不多的见过她的幸运儿。故事的开始都在那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

    她来富春的第三天,跟随师尊去富春城外的“绿艾湖”拜访隐居在湖心小洲里的灰衣老妇。这灰衣老妇自号“绝心神尼”,一身内家气机修到强绝境界,直至武道七重楼摘星楼。但却不过问江湖风烟,传闻这灰衣老妇年轻时被一个男子所负,后来武道功成之后,杀了那负心汉,而后到湖心小洲归隐。

    湖心小洲上,百年香古梨木搭制的小屋中,有一柱“清梨无心香”静静地焚着。天山雪姬本名桃梦葵,修习“天山冰莲气”,性子清冷。但在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妇面前,桃梦葵显得有几分拘谨。老妇双目紧闭,口中不断呢喃,好像颂唱着什么法诀。

    “前辈,听莲她还有转机吗”,桃梦葵秀美紧蹙,眼眸中悲伤流转,终于动了动嘴唇,“那一日遇上一个白袍异人,他说听莲是“天玄显化世身”,但却有一大劫,这一劫可断前生,毁来世,就是九天神圣也难躲过去。听莲自孩提之时就入我门下修习,我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梦葵斗胆请前辈为听莲求得一线生机。”

    这听莲说的就是她。她本名水听莲,是晋州大族水家的千金,因为颇有武道天赋,被途径晋州的桃梦葵发现,便一直跟在桃梦葵身边修行,到如今豆蔻,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水听莲在武道上的表现的确不俗,不过五六年,修为进境已经臻至武道一重楼瞰山楼巅峰境界,远超同代人。

    她此时正在屋外玩耍。她性子本就活泼,师傅和老前辈的交谈实在是太枯燥了,她偷跑出来看这湖心的美景。

    这绿艾湖有方圆十里般大小,正逢冬日,湖面烟雾缭绕,飘到了这湖心小洲上,屋子外面种着一株“太平紫梨”。这太平紫梨全天下也不过两株,一株在那大夏皇宫的高墙后院中,还有一株就在这绿艾湖的湖心小洲里。

    小洲旁停着一叶木舟。这时,在离小洲不远处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只浑身萦绕着五彩光芒的蝴蝶。

    她眼睛一亮,连忙跳入小舟,稚嫩的手掌运起气机,以气机驱动小舟游向那只在云雾里翩翩起舞的彩蝶。

    中都,太平城。

    北边大沧国的马蹄已经踏到太平城了,太平城城里的热闹丝毫不减。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太平城城中,一只只大红灯笼构成的蛇形曲线将星罗棋布的坊楼、居巷悉数串联在一起。这是一条百转千折的“光蛇”。

    光蛇在太平城城中蜿蜒,在澜水前停下了脚步。

    三座白石拱桥横跨过澜水。

    一个身着银青长袍的老者正从匆匆地走过小桥,朝着那座巍峨的宫门走去。

    与另一侧明晃晃的灯火不同,白石拱桥的另一侧,每五步只有一个披挂着暗铜色重铠的甲士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他们的腰间皆佩挂着四尺长的“衍刀”。

    零星的火光在呼啸的晚风里跳动着,在这暗夜里撑起了几分光和热。赤光打在老者那双饱经风霜的脸上。

    六十岁。花甲之龄的迹象终于在老人身上出现了,那些褐黄色的斑点从枯黄的面容里爬了出来,它们之间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但那一对眸子仍如皓月一般明亮。

    朱遗从龙荆城回来之后,就在府中调养身子,已有半旬没有入朝了。

    踏在这条可以供车马行走的大道上,他在心中默默念道,“南都,王爷,你可给老臣出了一个难题啊。”

    这些甲士神情肃穆,他们站在这里已有三天了。

    三天里,来来往往的大臣将军,他们可见多了,譬如他们玄牛卫大将军左茂松、稷谷院掌院郭晟、天工院掌院鞠悲。这些庙堂上的巨擘,频繁地出入宫闱,连带着“鼎玄城”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鼎玄城,大玄皇城。

    朱遗已经走到了始鼎门。他抬起头看着匾额上苍劲有力的大字,心中感叹。题字之人已经作古,他这个侯砚研墨之人还能在这世界停留多久呢?

    “阁老。”

    一声洪亮又熟悉的声音从始鼎门上响起。

    声音刚落,就有一个身着古玄虎纹重铠的将军从城楼一侧的石梯上走了下来。

    来人眉正目方,面庞上的那道刀疤带着一股沙场气。一看便知此人常年驰骋沙场,是边关将领。

    朱遗看到此人,脸上的焦虑之色一收,微笑道,“暄远啊,你回太平城了?”说着便迎了上去。

    这中年将领,正是北都回来的右赤虎卫大将军王暄远。王暄远连忙迎了上去,厚实的手掌握住了朱遗那双苍老的手。

    “阁老,暄远回来是向皇帝述职”,王暄远说道,“适才听内侍蔡公公讲阁老也要入宫,暄远在此恭候多时了。”

    朱遗一听,嗔笑道,“暄远这可是折煞老夫啦,来来来,你我一共入宫。”

    朱遗对王暄远颇为喜爱。先前灵远一战,王暄远遣一万铁骑连夜奔袭绕过甘山,扼断了大沧左路大军的辎重粮草,缓关河之急,拒大沧二十万大军于关外。

    如此帅才,实为国之砥柱。朱遗在心中感叹,若大玄多添几员如王暄远一般的将军,就可北拒大沧,西敌灵藏,南定南蛮,何愁国祚不兴啊。

    二人携手进宫。

    朱遗毕竟上了年纪,走了一路,身子难免疲惫,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王暄远的步子随着朱遗时快时慢。

    “阁老,不如我们在此处歇息片刻,再进宫面见圣后”,王暄远关切道。

    “不必,不必。圣后还在等我们。我老了,不中用了,可这点路还是撑得住的”,朱遗摆了摆手。

    他抬起头看了看青灰色的天幕,长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一旁的王暄远听老人这么说,不由得身子一震。同时他看到这位花甲老人的脸上混杂着忧国忧民的悲戚和时不我予的哀愁。

    朱遗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奈何一尺“织阴璧”能换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阁老,您说什么”,王暄远疑惑道,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

    “唉”,朱遗叹了一口气,而后正了正神色,从宽大的袖子里颤巍巍地伸出那只曾经指点江山的食指,有气无力地朝身后一指,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说道,“昔日胜景,如今只剩下一副空壳子了。”

    王暄远循着朱遗的指向望去,不由得心中一惊,而后剧烈的疼痛从胸中传来。他从鱼龙七纹大宗师境界跌落到了鱼龙五纹小宗师境界。

    从始鼎门走入宫城八十一步,有一尊恢弘的石刻,名为“山川湖泽”。此石刻,是鼎帝宋尧生前主持建造的。

    石刻高一丈二尺有余。高低不同层次的石面之上刻印了大玄的山川轮廓。其底部的石板乃是以精金石铺就而成,可聚热凝光。内中再以机巧之术引调澜水送入石刻之中,而后受热化雾。

    石刻最顶端原本悬浮着一尊小鼎,此鼎的功用便是将这些雾气聚在这石刻之中。如此一来,江流蜿蜒于大地,云雾缱绻在山间,这“山川湖泽”便也成了。

    而如今那尊悬浮在石刻顶端的小鼎,却不见了踪影。这“山川湖泽”失了其神,徒有其形。在朱遗看来,就是“断壁残垣”。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人。

    “阁老、王将军,圣后已经在紫懿宫等候二位多时了,还请随咱家来”,来人面色红润,手持一柄拂尘,正是圣后身边的红人大总管蔡园。

    朱遗转身笑道,“那就有劳蔡公公了”

    “阁老言重了”,蔡园说,“咱家不过是个跑腿儿的。”

    三人过了承天殿,往西边走去。

    往西走了百步便是淳心阁。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分为上下两层。两层分别放置六幅功臣绘像。

    淳心阁与紫懿宫隔了一片湖,湖中央还有一座小洲,洲上还有一座小土坡。坡上生有一丛一丛的青黑色竹子,远远望去便是一片黛色,而湖水清碧,因而此湖便叫“黛湖”。

    从淳心阁这头,有一座廊桥横过湖面,百折的廊道在湖中央回转,横穿过小洲。廊道两侧是一片桃林。朱遗三人正走在这廊桥之上。

    “这桃花倒是一片胜景啊”,朱遗感叹道,“蔡公公,如今还是冬天,这桃花怎么会开呢。”

    蔡园说道,“阁老有所不知,花开花落虽然顺应四时节气,但若静心培养,也能令桃花在冬天开花。这片桃林便是出自太平城有名的花匠谢怀的手笔。”

    “原来如此”,朱遗说道,“这谢怀倒是有些本事。”

    王暄远说,“暄远与谢怀皆是灵远人。早年在家乡时候,谢怀就拜了一位异人为师,如今想来,那培花育植的手艺该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朱遗点了点头,“若是改日有空,暄远倒是为可以为老朽引见一番。”

    三人过了廊桥,到了一座清雅朴素却不失庄重的宫殿之前。

    此处便是紫懿宫。一名面容姣好的宫女正后在屋外,见三人来了,便小步上前,一一向三人施了万福之后,轻声说道,“小奴拜见三位大人,圣后正在宫中早浴,还请三位大人等候片刻。”

    朱遗看着眼前的宫女,开口说道,“小奴,你入宫有多久了?”

    “回阁老,小奴八岁入宫,如今年值十八,伺候圣后有十个年头了”,小奴低着头,恭敬道。

    “嗯,昔日的小丫鬟,如今可是个大闺女了”,朱遗笑道,“这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小奴的脸刷的一下通红。

    “阁老莫要取笑小奴,入了宫,小奴便就是圣后的人。”

    朱遗微微一笑,不再出声,眸子隐含光华。这名叫小奴的宫女见朱遗不出声,便退到了一旁。

    一旁的蔡园开口笑道,“阁老,想必是想念故人了吧。”

    朱遗笑道,“公公又何尝不是呢?”

    王暄远听得一头雾水,想半天也不明白。但王暄远也明白这内中的道理,有些事情还是知道得少一些好。

    三人在门外等了一刻钟时间。

    到了亥时,小奴先是被唤了进去,而后便出来请三人进宫。

    紫懿宫内的装饰富丽堂皇。西域灵藏进贡的雕花鎏金圆顶吊灯发出柔和的光,云滇产出的金丝楠木制成木框,再架以锦官城最上乘的一批蜀绣,把前殿与后殿隔开。

    前殿正中央的主座之上,一个妇人身着彩绣飘虹冰蚕丝织大袄,头戴千碧,飞凤金步摇,又插有淡紫蝴蝶簪。

    妇人手中捧着七彩琉璃盏,盏中盛着一道名点“春燕抛蛋”。妇人将琉璃盏送到嘴边,朱唇轻启,微微抿了一口,而后抬起头看向台下三人。

    “蔡公公,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吧”,妇人声音清脆平淡,但内里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诺”,蔡园低下身子,而后出了宫门。

    蔡府在鼎玄城的西边。这座府邸古色古香本来是齐文王宋闻的府邸,而昔日宋文造反被平定之后,那位妇人便把府邸赏赐给了蔡园。

    蔡园平日里不去蔡府上住,只雇了三五帮工打理府邸中的门面和后院的菜田。今日蔡园要回一趟蔡府,因为他那远游归来的便宜女儿明早就到太平城了。

    紫懿宫中,妇人看着堂下一文一武,沉吟片刻。

    朱遗和王暄远在堂下直立着。

    妇人眼帘低垂,开口问道,“暄远,北都战事如何?”

    王暄远上前一步,拱手向前一拜,“圣后,大沧国右路大军主要以精骑为主,不善攻城。末将北下之际,赤虎卫败大沧枭豹骑三千余众,够让那孤独雄肉疼一阵子了。”

    “好”,妇人朗声赞道。

    她缓缓起身,将手中琉璃盏递给了恭候在一旁的小奴。

    妇人轻移莲步,来到王暄远面前。

    “大玄有王将军这等良将,真是社稷之幸,天下之幸,万民之幸”,妇人吩咐小奴道,“去将那件东西取来。”

    “诺”,小奴从后殿之中,取出了一方锦檀木盒。

    妇人将盒中物件取出,将其放置在掌心之中。

    王暄远、朱遗看到这物件儿的时候,禁不住心头一震。

    这物件儿以青铜铸成,形状似虎,表面陈旧,有一种沧桑之感。

    “此物自古夏泰山皇始,经大周、大季、大寺三代,有些陈旧了”,妇人看着手中的青铜虎符,“本宫决计差”

    朱遗微微一愣,拱手说道,“虎符虽旧,可代天地。”

    “怀芳啊”,妇人声音柔和,“辞旧迎新乃是天地之常理,故而本宫着天工院掌院鞠悲监制一枚新符,就由你为此符取个名字吧。”

    朱遗微微低头,仿佛在思索什么,而后又抬头说道,“圣后,微臣看来,取“奉安”二次最为妥帖。”

    妇人听了,微微一笑。

    “怀芳,这“奉安”二字有何深意?”

    朱遗在治文一道颇有研究,曾编纂《九州怀芳考》。因而怀芳变成了朱遗的别名。

    朱遗拱了拱手,“自先帝去已有三岁,陛下年幼,不胜国事,而圣后为陛下之母、先帝之妻,弃俗庸之拙见,匡大玄之黎庶。三岁之间,天下太平,百姓安和,故而取“奉安”二字。”

    妇人点了点头,“小奴,你去一趟天工院告诉鞠悲。”

    “诺”,小奴出了紫懿宫。

    妇人再度开口,“暄远,如若再给你两万精甲,可破那气势汹汹的孤独雄?”

    王暄远正色说道,“若再给末将两万精甲,一季之内,定能将大沧三十万大军悉数吃下。可大玄如今……”

    “你是担心本宫给不出这两万精甲?”,妇人说道,她移步走到宫殿之外,殿外是一片胜景。

    “两万精甲,本宫还是给得出的。但是这些人你能不能管得住,就看你的了。”

    “圣后,是想分调尘州的八万步甲?”,朱遗说道,“不可啊,尘州乃大玄中枢之地。若是尘州羸弱……”

    妇人轻笑道,“怀芳啊,你可真是老糊涂了。那尘州步甲虽然精良,但也是老黄历的事了。”

    “那圣后所说的两万精兵莫非是从天而降”,朱遗疑惑道。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已让勤儿下诏,广招江湖豪杰。”

    吴江城外,鱼龙小洲。

    一个小山洞掩藏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中,阳光穿不过丫杈在空中的枝叶,只在洞口撒下了金色的斑斑点点。

    苏凉倚靠在洞口岩壁上,大口喘着粗气。狂乱的真气如同倾泄的山洪一般,在他经脉之中肆虐。

    苏凉手中还握着那把青鸾剑。

    这把青鸾剑是那个女子送给她的。她叫梅又孜,最爱吃吴江城吉祥果铺的新鲜杨梅。握着这把剑,好像怀着她的纤纤小手。

    从小跟着乞爷爷在巷子里摸爬滚打,人心的最阴暗狠辣之处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那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冬日风雪里,二人眼神交汇的刹那,苏凉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包裹。

    如此澄澈的眼神,他从未见过。

    苏凉收拾心思,将体内的真气压了下去,走进小洞之中。

    洞中,一个身着灰衣的老者盘坐在一块石头上。

    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眶里粘着两颗眼珠子,随时都要掉下来。

    尽管受了伤,苏凉还是把脚步放得很轻。

    “凉儿,你来了”,老者喉咙动了一动,声音十分喑哑。

    “师尊”,苏凉低下脑袋,抱剑说道,“徒儿不孝,没能夺到指星木。”

    端坐在岩石上的老者听了这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凉儿不必自责,那指星木被何人夺去了?”

    “西川陈一念”,苏凉说道。

    “陈一念”,老者喃喃自语,“徒儿,你可与此人结仇?”

    苏凉心中有几分古怪,说道,“师尊,我与一念并未结仇,还有几分交情。”

    “那就好。这指星木师傅已经用不着了。”

    苏凉发现老者的气机比前一刻更加萎靡,若说前一刻犹如风中残烛,此刻已经只剩下些许的灯芯。

    苏凉顿了顿,厉声道,“师尊,我去向一念兄弟求那半截指星木。”

    说罢,苏凉转身就要走出洞外。

    “不必了”,老者再次开口,声音细若蚊。

    苏凉猛然回头。他正要迈步上前搀扶住老者,“师尊,你怎么了。”

    “站住”,老者厉声呵斥,声音洪亮,丝毫不没有奄奄一息的模样,“你快坐下,为师传你一道气机,必要时可护你一时。”

    苏凉见老者神情肃穆,不再追问,便盘膝坐在岩石台子上。

    老者伸出干枯的手掌贴在苏凉脊背之上,只见一道道紫蓝色气机汇聚在老者五指的方寸之间,苏凉只觉体内经脉如同被放在了烤炉之上。他紧咬牙关,心神全部沉浸在调理气机之上。

    小山洞顶的郁郁葱葱之上,一条白鱼虚影和一条黑龙虚影争相盘旋。

    整座小山坡雾气蒸腾,若有明眼人在此,可发现正有星星点点的绿芽破土而出,此处已是溢满生机。

    洞内,老者一边往苏凉体内输送真气,一边开口说道,“凉儿,我知道你的性子,从不求人,师傅也不愿意凉儿为个糟老头子欠别人人情。那城里的教书先生不是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为师小时候不爱念书,但如今这些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苏凉听着老者这番肺腑之言,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到现在,苏凉哪里不知老者这是在将他的悉数气机修为以最为温和的方式传给自己,正是天下道术中最寻常又是最苛刻今日更是最危险的术法——“醍醐灌顶。”

    所谓最寻常,是因为此术只要是醍醐境修士便可施展,所谓最苛刻 是因为此术要求施术之人和受术之人所修功法必出同源,且此术一旦施展,事后施术之人修为尽失,经脉寸断,变成一个废人。因此在颇多宗门之中,若有人动用此术,其实也说明他的寿元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苏凉心中明白,老者虽然以前是醍醐境小尊者,但以如今的鱼龙九纹境界施展醍醐灌顶之术,若有一个闪失,必然是术断人亡。

    泪水早已抑制不住,从苏凉的双颊之上滴落下来。

    “凝定心神,莫生妄想”,老者大喝道。

    苏凉强忍心中悲痛,开始炼化老者送来的精纯真气。

    只见苏凉那一双泪眼,紫色的脉络从眼底向上蔓延,而后遍布整个眸子,赫然成了一对紫眸。

    《云凉册》,老者传授给苏凉的功法。

    老头子说,苏凉和这本功法有缘分。

    至于这本功法的来历以及能修到什么境界,他只字未提,苏凉也从不问。

    在苏凉想来,除了乞爷爷,师尊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至于这本《云凉册》能让他修到什么境界,他不在乎。

    九年修道,苏凉已是鱼龙四纹,离那鱼龙五纹小宗师境界不过一线之隔。

    一来是因为苏凉的天赋不错,在老人原本的宗门有苏凉这般资质的弟子也是不多的。

    二来是这本《云凉册》确实是上品的修道功法,苏凉如今对此书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

    《云凉册》收集了三种不同的道法,分为《紫霄书》、《青衣书》、《赤刹书》。苏凉修习的是《紫霄书》。

    苏凉感受着体内流淌着这些温和的真气,隐隐感觉前几日修习《紫霄书》的瓶颈松动了。

    他高兴不起来。他终于明白那天夜里的不安。苏凉有些悲哀。

    苏凉看着面前光秃秃的石壁,嘴唇颤了颤,用一种极其低沉又十分沉痛的声音嗫嚅着,“师尊,凉儿绝不负您。”

    老者那副与岩石似乎融为一体不动分毫的躯体微微一颤。

    老者凹陷的眼眶里,浑浊的眸子深处,荡漾着一缕春风。

    “凉儿,过几日就离开吴江城吧”,老者说道,“那个女子,很不错的。”

    苏凉有些诧异,“师尊……”

    老者温和道,“你小子的心事可瞒不过老头子,好了,你去吧,让师傅自己待会儿。”

    说罢,老者就将贴在苏凉背上的干枯手掌收了回来,盘膝闭目。

    老者神情端庄,呼吸均匀,丝毫不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苏凉起身,朝着老者微微一拜,就朝洞外走去。

    快到洞口的时候,苏凉又转过身。

    此刻那张坚毅的脸庞上已挂满泪花。苏凉重重地跪在地上,“师傅,徒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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