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画中仙
李长梦知道,自古伴君如伴虎,常伴君王身侧,就算再大的权势,也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再说他也不想毕生心血,沦为帝王监视群臣把控朝政的工具,那样一来,也就和自己最心爱的弟子,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于是在第二次受到天子宴请的时候,李长梦在宴会上,婉拒了天子让他出任国师的想法。
在消沉了长达两年的时间后,吴越终于逐渐走出了心爱之人香消玉殒所带来的阴霾,于一天中午,弟子把午饭送到房门前的时候主动走了出来。
两年以来,始终没有人真正见过吴越,就连负责将一日三餐送至门前的弟子也不例外。所以这天冷不丁见到老师出来,这名弟子都惊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自己的老师。
因为整整两轮春夏秋冬不见阳光,吴越已经变得苍白了许多,同时一头的乱发,也已经隐隐有些发白,甚至鬓角发根已经完全变白。要知道,虽然他已经在画灵一道上获得了不少成就,将同门师兄弟远远甩在身后,座下也已经有了不少弟子,但真正说起来,这个曾经的少年,也不过只是三十出头,刚刚过了而立之年。
看着这个本该正值风华,却一脸苍老之相的弟子,李长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思量再三后,最终还是同意了他想下山游历,彻底化解心结再归山,从此一心向道,再也不问红尘之事的请求。
大祸也正是由此酿下。
一再对李长梦礼遇有加,新天子的目的,就是让这个一代宗师为己所用,所以在宴会上遭到正式拒绝,自然龙颜大怒,当庭严厉斥责,并列出了仍然在逃的,以吴越为首一干邪徒,利用画灵之术多行不义,为祸苍生的三大罪状。
其一、利用邪术故弄玄虚,散播谣言,借助无知百姓壮大,成立邪教大范围蛊惑人心,盘剥打压不肯入教的氏族百姓意图谋反,致使民间大范围弃耕从教,教徒四处烧杀抢掠,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其二、利用邪术祸乱朝纲,胁迫控制文武百官,勒令百官依附,横握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致使朝政瘫痪,各部衙门均无人主事,形同虚设。
其三、利用邪术蛊惑帝王,致使其沉溺声色之中,不思朝政,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好高骛远,广兴战事,导致天下大乱灾祸四起,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三条,皆是有理有据铁证如山,当诛九族,车裂凌迟也不足以偿还的不赦大罪!
带着两个弟子下山入世后的吴越,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到处游历散心,或许是心里仍然放不下已经阴阳两隔的爱人,又或许是为了彻底斩断情丝,下山后的第一个地方,便去了那个官家小姐的坟茔,在坟前静坐了整整三天三夜,才于清晨时刻,身披露水离开。
此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吴越及两个最信赖的弟子,完全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仿佛世间再无其踪迹。
谁也不知道的是,其实在闭门不出的这两年里,吴越并非一直都沉浸在思念痛楚中。实际上这仅仅只是占了起初的很少一部分的时间,而在相当一部分时间里,其实他是快乐的,之所以闭门不出,年纪轻轻却变得苍老,也是因为那相当的一部分时间里,完全沉溺在欢愉之中,乐不思蜀而已。
一切缘由,得回到那名官家小姐,香消玉殒之前的某一天。
那是一个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的下午,阳光将满天的白云照射得无比昏黄,也为窗台外披着雨珠的点点蔷薇骨朵披上了一层稀薄的别致色彩。窗台里,纱帐中,一对刚刚经历过了较为激烈的情绪波动的有情人,正在承受着风雨过后的泥泞煎熬。
“吴郎,我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之人,你……放弃吧,有郎这番情谊,我纵使现在就被那上天收走性命,也死而无憾了。”不知沉默多久后,已经有些时日下不得床榻的妙龄女子柔和道,由于连日的病痛折磨,她原本如花容一般的娇颜,此时俨然已经失了大部分色彩,眼窝凹陷,面无血色,就如那尚还来不及盛开,便已经枯萎,随着黄昏的雨坠落的蔷薇骨朵。
“君子不能言而无信,我虽不是君子,也不想做那顽固不通的君子,但也不想失信于人,更不愿失信于你。说了要将你医治好,带你一起策马奔腾,赏尽风花雪月栈桥银瀑,便是要将你医治好,遍游天涯海角,让我此时放弃,我做不到,万万做不到。”眉目清秀,但早已被郁郁阴霾所占据的吴越摇摇头,他心中此时已经没有多少悲痛不舍,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暗自伤怀,因为他要医治好面前的心上人,不计一切地去医治。
师门传授并不单单只有画灵之术,同时也会有大量医术及耕读之术,做为老师众多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个,他的画灵之术和医术已经达到了一定巅峰,疑难杂症,寻常病灾根本不在话下,但却偏偏医治不了世间最想医治好的人。这无疑让他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挫败感。
“别了吴郎,没用的。从三月时晋王策马奔腾而过,惊扰路人避之不及,也惊到我阿母,一时脱手将我跌入寒水中时,我就已是必死之人,能活到现在遇上吴郎,已是侥幸之至之事,我已别无怨言……”床榻上的女子轻咳着说。
“你身子虚,就不要多言了,好好养足精神吧,我不会放弃,便是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医治你,若是在你有生之年,终究还是无法筹到良方将你治好,我便……和你一起死,我心意已定,无需再多言。”话音未落,吴越便将一根手指,放到了她已经不见半点血色,苍白如蜡的唇上。
“郎又是何苦这般执拗呢?有郎这句话,妾身便心满意足了,只可惜终究是那福浅命薄之人,无法与郎结成夫妻之实,相夫教子。”床榻女子轻轻笑笑,绵软无力地抬起一只手,将覆在唇上的指移开握住后,笑道:“妾身虽已是必死之人,却已想到了一个好去处,若功成,说不得便可一直伴在郎身边,不离不弃,不知郎可想听否?”
“什么好去处?”听闻有此等好去处,吴越当即便提起了几分精神。
天子初登皇极,问鼎天下,正值龙游四海,锐不可当之时,当庭震怒,自然万物瑟瑟,铿锵有声。所幸朝中有心保全李长梦者不少,文武诸臣也避之犹如瘟神,虽有心铲除,却也担心适得其反,真将李长梦逼到国师之位上,因此也不敢斩尽杀绝,于是便联合道门有心之士一起,联保李长梦周全。
而天子虽忌惮画灵之术传播,重蹈前朝覆辙,无法使之为皇室所用,便有心斩草除根,但面对满朝联名作保的文武,再加上李长梦早已过了期颐之年,不在法度可追索范围内,又属新朝祥瑞,却也别无他法。于是在君臣互相博弈过后,与道门一致达成共识:允许画灵之术,以单传方式延续,放归大弟子,及其座下弟子袁清茂自由,与师尊李长梦一道离开,但要立誓不再让画灵之术外传,也不得再有私产,不得再染指朝纲,不得再煽动人心,由道门监督,若有违反,道门同罪。与此同时,已经在押的门徒也将终生陷于牢狱,确保画灵之术不会再外传。
做为回报,离都之时,李长梦主动请求天子,准许自己搜寻仍然在逃的逆徒吴越踪迹,亲手清理门户后,携头颅回都复命,获得恩准。
于是此后余生,李长梦携陈安袁清茂遍寻世间,查找吴越一系踪迹。
数日后,蔷薇开,月满圆,正值夜深人静时。
所有仆从皆已经被驱赶至了门外,不得窃听偷看,楼阁香闺里,只剩下装扮一新,穿上了最喜欢的绿罗裙,插着情郎送给自己的银钗,从而显得精神好了不少的小姐,和一身书生打扮的吴越。
“吴郎,妾身是不是变丑了?”看着默默为接下来做准备的吴越,依窗而坐的小姐问。为了掩盖她的病容,显得精神一些,丫鬟们往她脸上,尤其是眼窝处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又抹上了腮红,嘴唇也红得有些发艳,犹如涂上了鲜血,因此看起来有些怪异。
“不,很美,极美,比此时的银月,和院子里将开的蔷薇都美,我会永远记得你最美的时候。”刚刚磨好了颜料的吴越抬起头笑着回答,但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尽量藏得很深,却无比浓烈的悲痛与不舍。
这悲痛不舍看起来甚至有些绝望。
“那……我们现在便开始吧。”小姐盈盈一笑,这一刻变得清澈了许多的眸中,满满都是笑意与爱意:“过不了一会,妾身便能以另外一种方式与郎相会,日日夜夜相伴,永生不离了。”郎君精通医术与画灵之术,而她虽体弱多病,却也是聪慧玲珑之人,数年卿卿我我耳濡目染过来,也早已在情郎熏陶下,无形中对画灵术有了颇深的认知和领悟。
尽管她从来也不曾真正动笔学习过。
所以在花了数日时间后,她终于成功说服情郎,同意了她已经在心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的想法。情郎天资聪颖,一点即通,在同意了这个另类的、别致的将心上人永远留在身边的想法,迈出了那极难的一步,越过了心里那道门槛后,也很快便构思出了更加完善,确实可行的方法。
没有再说话,敛去眼中心中的悲痛,起身走到伊人前,在额头留下长长一吻后,吴越回到长桌后屈膝坐下,拾笔在已经摊好的画纸上画了起来。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心上人画在画中,永远留在身边。
因为是永远留在身边,也想画出心爱之人最美的那一刻,所以他画的也不再是常用的、色彩单一的水墨画,而是真正加了丹砂和青雘,色彩也更多样化的丹青图。
丹青相较于其它颜料,保存的时间更长久,不易褪色,因此也象征着坚贞不渝。
矢志不渝,丹青永恒。
伊人倚窗而立,手执罗扇,窗外是绚烂花海,银月当空,群星璀璨。
随着有生以来最用心,也是最痛心的一张图画完,依窗而坐的心爱之人也完全没有了气息,但是却依然保持着一开始的坐姿和笑容,双眼微阖,在明亮的灯火与明月照耀下,绽放着微微晶莹的光,情意盎然。
此后闭门不出的两年,吴越每天深夜都会和被他画进了画里的心爱之人相会。一开始是心上之人从画中出来,后来是他进入画中与爱人相会,便在他们永别,同时也是永远在一起的那一天的楼阁深闺里,窗外永远是花海绚烂,盈月皎洁。时间在这里静止,没有日夜交替,四季轮换。
花永恒,月永恒,人永恒。
但,没有什么是真正永恒的,即便画中的心上人也不例外。看着心上人越来越无精打采,那间熟悉的楼阁也越来越透明,像气泡一样仿佛随时都要破灭不见,吴越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
于是在闭门不出两年后,他选择了下山寻找,能真正永远留住心上人的方法,也成功找到了办法。
此后,遇上的每一个心仪他,或者他心仪的美艳女子,都会被他以同样的方式画到画中,以“鱼婴守元,乱心之相”之人生魂喂养。
再回到画灵派时,吴越也已经有了另一重新身份——最近兴起,名声大噪的“圣元教”神秘莫测的教主,教徒众多,虔诚而狂热。
而那些“住”着美艳女子的画,也被他以奖励的方式,赐给了最忠心的追随者,以此激励教徒,或者赠给了朝中大员培植势力。其中最惊艳、最令人惊心动魄流连忘返的一幅,则通过渗透至后宫的脉络,献给了正值壮年的当朝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