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公文一经昭告天下便让文人士子们热血沸腾, 从京城到边陲,但凡有读书人的地方,都能听见对此事的高谈阔论声, 很快秋尽冬来,腊月里下了好几场大雪, 像是送先帝萧敏一程,又或是瑞雪兆丰年, 赠与新帝萧福满的祥瑞,更让人惊喜的是到了年三十, 风雪停了, 家家户户守夜后在怀佑元年元日黎明时分打开家门, 只见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 太平之紫气东来, 令人不禁要说一句:“定是个好年头啊。”等家中的九九消寒图快要涂满时,读书人收拾行囊, 从各地提前进京赴试, 所到之处官府招待食宿, 有乡绅还会赠赶考的人衣衫财物……那些从前不得志愤世嫉俗的也闭了嘴,只一味赶路,心中所想皆是怎样写出务实的文章。
等到了京城,看着街肆上车水马龙, 商行鳞次栉比, 有人掩面痛哭:“盛世可期, 盛世可期啊……”
这场时隔五年的恩科由沈持出任主考官,六部尚书任副主考、翰林院学士薛溆、礼部侍郎林瑄、大理寺卿冯遂等往届三鼎甲任阅卷官,声势尤为浩大。
且前头因先帝之病耽误了科举, 这次新帝下诏——自然是沈持的提议,杏榜酌情增加录取名额,往年取士二百出头,今年拟定三百余人,彰显朝廷广纳贤士的诚心。
从二月初九开始在国子监会试,到三月初贡士放榜后,沈持才算睡了一两夜安稳觉,缓了口气又率考官、阅卷官天团出殿试策论的题目,经过好几天商议,最后这次策论的题目定为“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尚书大禹谟》之“罪疑惟轻,功疑惟重。1”。
……
三月二十五日今科策论考完之后,国子监的阅卷楼中熏香袅袅,茶香四溢。考试已进入阅卷环节,林瑄、冯遂等人负责文章初审,发现优秀文章再推荐给沈持。
阅卷的头一日旁晚,林瑄随机拿到一张试卷,读了一遍后赞了一声,又读一遍,竟更加叹服于这篇文章的用词和剖析说理。在试卷中,考生层层铺垫层层递进地阐明君主刑罚当以惩戒后来者的理念,强调“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2”。在他看来,这篇文章文辞简练且说理透彻,晓畅易懂又磅礴雄健,简直“有孟轲之风”,于是如获至宝般赶紧分享给冯遂,冯大人看了之后也叫绝,进而推荐给沈持。
沈持浏览良久,目光也流露出惊艳,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啊。文中有一句“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3,他不知此典出自何处,请教了林瑄才晓得,心中颇觉惭愧,只道学海无涯,天外有人。
这篇文章出自江南大族薛家的子孙薛幼成,是薛溆的族叔,大概是人小辈分大,此子不过十九岁。
再看下去,能与薛幼成文章媲美的不在少数,不同流俗的少年才俊真多。阅卷官是越看越兴奋,秉烛彻夜阅卷,丝毫不知倦怠。
……
四月初放的杏榜上,三百二十位贤才高中,御街夸官那日,盛况空前。可谓繁花欲开,群星初耀,是一个硕果累累的季节。
之后,新科进士们陆续前往拜访沈持,相府门前车马盈户。
沈持声望鼎盛之时,诋毁的声音也随之而来,有人说他是亚父,有人说他是大昭朝第一权相……
庄王萧承稷、荆王萧承安等人跑到小皇帝面前去说沈持的坏话:“陛下难道不担忧沈相成为第二个霍光擅权营私吗?”
萧福满要笑不笑地说道:“沈相若有二心,便不会悉心教导朕治国,从小将朕养成骄奢淫逸之昏君,等朕失去人心,他来篡权岂不是易如反掌?”
从他监国开始,沈持哪次不是将如何治国如何用人掰开了揉碎了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他登基不过短短数月,便在朝野之中立起了威信,名声,要是沈持真有心擅权,怎会为他博这些。
小皇帝心说:朕只是小又不是傻,轮得到你们来挑拨离间?
两个不怎么熟悉的皇兄哑口无言,竟不能反驳。
小皇帝端起茶将二人撵出去,并未声张此事,而是换上便服到临华殿去看郑太后,他登基后尊郑琼为太后,宫中的各嫔妃也都晋了太妃,暂且居住在先前各自的殿里,并未折腾挪动。
一进临华殿便听见咯咯咯的笑声,不用想,是沈明彰。
他母后爱极了沈持家的小闺女,时常接进宫里来,有什么好东西都赏给那小女郎,俨然跟公主萧承颐是一般的疼爱。
小皇帝走进去,果然看见一个两三岁梳了满头冲天小辫的黄毛小丫头从台阶上往下蹦,她双手插在两侧的口袋里,走路摇摇晃晃,脸蛋粉妆玉琢,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嘴角趟着口水……小手脏兮兮的,见她快要摔了,他想去接一把,小丫头却朝他一摆手:“让开。”别挡着她往下蹦。
小皇帝:“……”他连忙闪过身往殿里去了。
殿中,郑太后穿着素净的夹袄襦裙娴静地坐着,她脸色养回来一些,精神头也见好,问他:“皇儿从哪里过来的?”
“母后,”萧福满挨着她坐下:“儿子从上书房来,好累。”到底是年纪小,当了皇帝后每日不得不听见鸡叫就起床上早朝,根本睡不足。
看着他眼下的乌青,郑太后心疼不已:“这皇帝一点儿都不好当啊。”因而当年她从未为儿子争过储君之位。
“可是也有一个大好处,”小皇帝闭着眼睛养神:“可以按照自己的抱负治理天下。”
郑太后:“母后不懂这些。”她像是随意又像是准备了好久:“皇儿,你给母后请个女夫子吧,母后也想读读书习习字,好不好?”她从前倒也央求皇帝让她习了几天字,但后来心思不在上面,荒废了。
小皇帝很惊讶:“母后……是觉得宫里头无趣吗?”以后要学那些太妃们抄写佛经吗。
郑太后说道:“今年你父皇刚去,元日没有办宫宴,等三年后出了孝期,母后要和你一起见朝臣,你想啊,他们个个都是饱学之士谈吐不凡,要是母后在宫宴上听不懂他们说话,岂不是给你丢脸?”
小皇帝哭笑不得:“好好好,过一阵子就给母后请个女夫子,让母后念书。”
忽然。
外头传来“咚”的一声,旋即传来几声嚎啕大哭,原是沈明彰摔下去跌倒在地上哭了,娘俩连忙出来,宫女已将小丫头扶了起来:“娘娘,陛下,奴婢该死。”
郑太后把哭花了脸的沈明彰抱起来:“你老实一会儿罢。”
小皇帝见她把太后身上蹭得都是黑印子,又气又好笑:“等你长大了再让沈相和史将军揍你。”
小丫头止住哭声一挑眉,气鼓鼓地对他磨了磨新出的乳牙。
好在习武的时辰到了,史玉皎已在校场上候着,小皇帝习武去了,等他们操练完,史玉皎来接沈明彰,郑太后又留她们娘俩坐会儿:“听说沈相打小养了条狗,明彰出生后才不在了。”
“呀,这点儿小事都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了,”史玉皎微愕:“是,有这么回事。”
郑太后给左右摆摆手,两个宫女出去,一会儿又提了个篮子进来,里面装着一条腊肠幼犬,圆头圆脑,又憨又机灵,她说道:“带回去给明彰养着玩儿吧。”
史玉皎见沈明彰已将小犬捞起来抱在手上了,只得拉着女儿谢恩:“谢太后娘娘。”
郑太后摇摇头:“说多少次了,史将军用不着这么客气。”
……
六月天气热起来,一日沈持去翰林院,见院中地方紧张,新科进士们挤在一团办差,盛夏里非常辛劳,遂上书皇帝在宫中另设弘文馆,从翰林院优中选优,择数十人日夜轮流值守,要是小皇帝下朝之后有什么事情,或者紧急奏折送往宫中,可以召这些人来商议对策,对朝政做出决断,甚至兴致来了还可以与他们“畅文辞而咏风雅”,吟诗作对……说白了,相当于给小皇帝选一批私人幕僚,既能让小皇帝慢慢学着主政,又能分散左右丞相的权力,还能集思广益,几乎是个三全其美,不,四全其美,毕竟谁能入弘文馆,时常伴君左右,于日后的仕途那是再有助益不过的。消息一出,有人摩拳擦掌准备一展抱负,还有人恨不得自己晚生些时候,遗憾怎么就没赶上这大好的机会呢。
而对沈持而言,一阵子后,小皇帝习惯或者发掘这些英才辅佐的好处,才不会过分依赖他。
不过,对于开设弘文馆,又有人解读为沈持怕树大招风功高盖主,用这种方式将权力遣散出去,免得招来小皇帝的忌惮。
可对于当事人沈持和小皇帝来说,他们从来没功夫去想这些事,一个每日睡不足,得空想打个盹,一个忙得像陀螺,只想赶紧栽培一拨贤士帮着干活。
所幸弘文馆很快顺利开设,选进去的英才个顶个的管用,他终能偶尔躺平一日半日。
上天眷顾大昭朝,新皇登基三年以来风调雨顺,外无战事内无饥馑,国库里的银子渐渐堆积如山,民间百姓家中的米面新粮进来旧粮还未吃完,常有百姓到处借狸奴抓老鼠看粮仓……
在江南等本就富饶之地,已初显“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4”的太平盛世之象。
而这年,怀佑四年对沈持来说,却是个奔波之年。
九月秋风乍起时,他的祖父沈山过世,享年八十七岁,高寿。他告了假,带全家回秦州府禄县奔丧。
至亲过世,对于官员来说,还涉及丁忧一事,所谓丁忧,是说官员在家中亲丧时辞官守孝,在当朝,丁忧属于自愿,你想辞官便辞了去守孝,不想的话,奔丧后继续当你的官,不作为攻讦他人的理由,是以丁不丁忧全看自己想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