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宋威之死
第88章 宋威之死青州,这座城市曾以广固之名,取代了临淄在齐鲁大地的核心位置。十六国南北朝时期两次毁城在内的无数战火,都毁不掉它的繁华。
现下,它是大唐平卢军的治所,而宋威大帅这种至死不肯放弃权力的人,就是死,也是一定要死在自己的节度使官署当中的。
宋威在床上喘着气,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滚滚而落。他悲怆难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哽咽而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断地念叨说:“你们莫恨我,我早晚要死了。你们莫恨我,我早晚要死了!”
他看见了谁呢?是遭他纵兵掳掠杀害的良民,是被他养寇自重害死的百姓,是因他嫉贤妒能而战死的同僚,还是他过去辜负过的其他人?
咸通十年,距离现在还不到十年啊。曾经那个勇猛向前,到老心中仍有一腔正气的宋威,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神策军中,从十多岁的青春少年,熬到年过甲的老将,六十多岁,才第一次得到独领一军的机会。
他长驱直入,打得入侵的南诏人找不到北,就连贴身保护南诏王蒙世隆的六诏使者,也死在宋威幼弟宋玦的刀下。
可是呢?颜庆复一来,就夺走了他的全部军队,抢夺了他的全部战功,而后冠冕堂皇地官拜东川节度使。就连史官也在留给后世的记录中,写下了颜公力挽狂澜,令蜀地转危为安的伟大事迹。
宋威一生的信念终于崩塌。
他曾相信,只要自己认真做事,终究有出头天。他忍受过太多屈辱和白眼,但只要官爵还在缓慢地上升着,他就凭着这股子韧劲,熬到了六十多岁这个年纪。
结果他发现,一个擅长讨好宦官的卑鄙小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你应得的一切。
宋威彻底崩溃了,再然后,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宦官们发现,那位曾经的铁骨将军,竟能比任何人还圆滑,还能迎合公公的意思。
宋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成为了大唐节帅之首,就连威名赫赫的大唐四帅,也因资历缘故要居身其下。
直到宋州惨败后,一口标枪贯穿了宋威的小腹。随着病情的不断恶化,宋威才发现,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得本不应该上战场。他本就剩下不多的生命,因为这次负伤而又极大缩减,阎君和无常可能随时勾走他的生命。
一个年轻的医官捧着药进来,神情温柔:“宋帅,喝药吧。”
宋威艰难地坐起,接过碗欲喝。
他苍白的双眉却陡然挑起,枯槁的手臂颤抖起来,突地将药碗向医官脸上砸去。
“是你,是你一直在害我对不对?”宋威怒吼道:“老夫为什么总是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老夫想要看到颜庆复,找他清算欠我的债,却一次也没有!说,你到底是谁的人?”
医士被滚烫的药烫得满面发红,一脸的烫伤,却眼神从容:“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医官,要做的就是尽力治疗宋帅的疾病。至于宋帅产生幻觉,小的又怎能知道?”
但宋威却突然又颤抖起来,大叫道:“不要,不是我做的,不要来找我!”
他尖利地呼道:“我早晚要死了,我早晚要死了!”
宋威从床上滚落下来,破瓷片扎破了他苍老粗硬的皮肉,却没有多少鲜血能渗出来。
他不甘地在满地药汤的水泊中举起了右手,好像还想抓住什么,但眼中的生命之火,终是缓缓地黯淡下去。
宋威的头往旁边一偏,脸压在滚烫的药渣上,彻底断绝了气息。
医官大叫起来,呼叫门口两个仆役来看,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
药汤里有曼陀罗,但曼陀罗本来就有镇静安神的效果,用量也一直很轻微。关于治疗宋威所用的药方,他和另外几个医官一直讨论着,并将方子的调整及时告知节度副使安重儒、押衙王敬武这些节镇内的大将。
当青年医官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他嘴角才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为什么他愿意为盐帅黄巢赴汤蹈火,冒生命危险,因为黄巢极少将任何人作为弃子,总能留给忠于他的人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宋威重伤将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至于什么时候死,也没几个人会觉得奇怪。
少量的曼陀罗,配合一些其他药物,也能引发人心中的恐惧,触发使人衰弱的幻觉。
对宋威这样的垂暮老人而言,精微地控制药量,便能决定宋威的具体死亡时间。
他的家传秘方,那些庸俗医官又能查出什么问题来?
青年医官已完美完成黄巢交给他的任务。他可以选择带着能快活过一辈子的钱去买田置地,也可以继续藏在青州城里,想法子为草军做更多的事,赚更多的钱。
两个选择看上去都很不错。
……
朱温将军被提升为统领千人的都头之后多日,麾下的将士们又看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朱温竟请了个营妓到自己帐幕里去。
虽然大家都知道兰先生向来与将军同居一帐,但自从兰素亭为战士吮吸毒疮,给战士做可口饭菜之后,大家对她敬若仙子,更是纷纷互相作证将军与兰先生清清白白,仿佛他们的鼻子真能闻出什么处子特有的香味。
不过,两人确实分床而睡,还在中间拉了一道厚实的黑布帷幔,这是有人曾在朱温帐篷门口瞥见的。
但引营妓入帐,再次让麾下的丘八们暗中议论纷纷。
小朱将军向来不寻柳,于女色上并不要紧,众人都以为他这般俊逸人物,看不上寻常脂粉,怎么今个转性了?
可兰先生还在帐内呢?她那样清洁品性,将军就不怕污了她耳目?
不过他们实在是想多了。
朱温只是让这位出身天水赵氏的营妓唱唱小曲而已。
霍存他们爱听“胸上雪,从君咬,恐犯千金买笑”之类浓艳大胆的敦煌曲子词。朱温听的曲却很清淡。
“帘卷千丝暮角风,素衣负手问苍穹。常自忆,复成空,一寸痴心别处同?”
曾经的士族千金,眼角眉梢带着哀怨,婉转唱道,玲珑浮凸的身姿若柳旋舞,素色飘带如云纷飞。
唱完,她略歇了歇,又唱了一曲《何满子》,歌罢,续以诗人张祜评点此曲的《宫词》。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声调凄咽,令人动容。
兰素亭幽幽道:“据说数十年前,武宗皇帝的孟才人就在武宗病榻前唱着这曲《何满子》,悲恸而逝。她可能是担心武宗改革大计将半,却要中道崩殂,光王向来与牛党交好,一旦上位,武宗的心血都要付之东流。”
朱温也听父亲朱诚说过这段史事,说武宗皇帝是唯一可能让大唐再次伟大起来的贤君,奈何命太短。后面宣宗皇帝上位,一反武宗之政,国势又开始衰颓,至于今日。
对赵姬唱的曲子,朱温略略点了点头,表示赞许,而后往嘴里倾了一樽薄酒。相比烧酒,还是黄酒喝得爽口些。
兰素亭叹气一声,拿出一块橙黄色的晶莹果,对赵姬道:“姊姊唱曲也累了,吃口润下嗓子吧。”
赵姬眼中流露感激之色,道谢接过。
这是兰素亭最爱吃的梨膏,据说是开国时的宰相魏征为了治疗老母的喘疾而发明的——这大抵只是卖的商家为了推销而编的段子。
但这种含着淡淡药味的果,确实很配兰素亭的知书达理气质。
朱温说这种带点透明的,明明像切开的芦菔片。不愧是只小兔子,喜欢吃芦菔。
芦菔容易保存,是唐人极喜欢的蔬菜,往往与羊肉同煮。在关中口音里,它被转音成“萝卜”。
兰素亭则辩解说芦菔明明是白色的,梨膏却是黄色的。
毕竟这片土地上,要再过两百多年才会进来黄色的芦菔。
赵姬闺名叫窈娘,一个大唐相当常见的名字。她今年十八岁,姿容尚及不上兰素亭那张素雅耐看的脸儿,但身段好,歌舞也不差。
她出身的天水赵氏,是个历史悠久几乎不输给太原王氏、陇西李氏的汉世旧家。但论起实力,放在大唐的士族等级里就有些不起眼了。
据说该氏的远祖赵充国曾言,千年之后,吾赵氏将为诸氏之首。如今千年已过去,这个预言却还没有实现。
“芷臻。”朱温目光悠悠投向兰素亭:“我当时做那事,心里相当痛快。那些士族门阀看着百姓人吃人,也不肯拿出一颗粮食来赈济。收拾他们,瞧着那帮饥民感激的样子,我简直觉得自己在代天行罚。”
“事后一想,若你当时在场,一定会劝阻我。”
杀掉那些主事的人,天经地义。
但窈娘明明只比兰素亭大一岁,几乎还是个少女。要知道唐代风气相对开放,高门女儿晚婚的甚多,许多女子都到二十岁或更晚才出阁。
“素亭早说过,株连不是什么好事。”兰素亭用秋水般的目光瞧着朱温,叹息道。
“可那些看起来无辜的人,也享受了长辈不义带来的好处。”朱温道:“况且几千年来一直是这么做的。”
兰素亭认真地道:“是,本朝高祖皇帝就喜欢做这种事。譬如吴王杜伏威因为故友辅公祏叛乱,被高祖皇帝隐诛,子嗣没入奚官,妻女籍为官妓。后来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推翻了高祖皇帝,才给杜伏威平反,释放其家眷。可这种事莫非很仁义吗?”
“仁义……”朱温玩味着这两个字:“我们喊着吊民伐罪的口号,其实也只是不满这个世界,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然后若能让百姓也过得好一些,那就更好了。”
朱温所说的“我们”当然不包括兰素亭,但是这才是华丽的包装下血淋淋的真实。朱温年少时也曾相信过所谓彻底的正义,后来发现,完全做不到。
“你今天唱得很好,我允许你离开。”朱温对窈娘道。
窈娘露出忧伤神色,泫然欲泣:“奴家没地方回去了。”
“天水赵氏不是还有很多房吗?他们不会收留你?焰帅麾下的陈丽卿也丢了名节,不也被本家收留了?”朱温问道,他知道陈丽卿所在的颍川陈氏浙东房被裘甫义军屠灭后,就是由家族的颍川本家抚养大的。
“陈丽卿将军几岁就露出弓马天赋,对本家而言值得下注。”窈娘哀怨道:“可奴家这样一个除了跳舞唱曲,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子,一旦失了名节,赵氏其余各房眼里,与敝屣也没什么差异。”
她所说的失去名节,并不是说贞操,而是她在草军中做了营妓的经历,就如同陈丽卿受辱于裘甫部变民,已不可能掩盖。
“那姊姊打算怎么办?”兰素亭关切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窈娘叹道:“我只能再攒几年钱,然后自己赎了身,更姓易名,找个踏实的人嫁了,就这样平凡到老……”
说着,她垂下头,竟呜咽起来。
这种事对“踏实的人”看起来很不公平。但实际上,下层的平民百姓能娶到个妻子,已相当庆幸。能得到窈娘这样长得好又有些嫁妆的,定会视若珍宝。
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贵女,经过短短一个月,就已彻底认命。即使草军战败,她落到官军手里,命运也只有继续做营妓。天水赵氏其余各房完全不会救她,倒是年少子弟可能愿意照顾下这位关系极疏远的堂姊妹生意。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朱温一念之下,就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虽然我处决那些门阀中人,百姓一片叫好。但路上也有不少人为王盟主被杀叫好。若哪天我朱温被朝廷抓住杀了,一定也有一群人上赶着叫好。”
“但都将你仍然愿意相信人心中的善,不是吗?”兰素亭轻声道。
“我只能相信。若我认为人心烂透了,意味着我这个人也烂透了。”朱温应道。
与天阙上那帮人不同在于,朱温只是觉得自己要聪明些,上进些,却从未认为自己和百姓是两种不同的生灵。
至于“吊民伐罪”之类的话,有时拿来安慰下自己,倒也挺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