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寒(二)
第69章 小寒(二)然而任凭淑仪如何将妹妹往外推,这一次却改变不了贞仪的主张:“大姐姐,我势必要带你离开。”
这是贞仪在来时便下定的决心:“大姐姐莫怕,父亲和伯父伯母都同意了的。”
淑仪的动作倏忽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
她母亲故去,弟弟出家,父亲也离开金陵多年少有来信……她如何敢妄想还能回到那个家里?且又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模样,岂非徒增外人讥讽的谈资?
况且蒋茂也不会答应的,她就算今日离开了,蒋茂也势必会上门纠缠,她不能将这样的麻烦隐患带回母家去!
淑仪依旧含泪摇头间,却听贞仪说:“大姐姐,我还有金银可用。”
贞仪取出了藏在披风下的一只钱袋,她打开,捧在手里:“大姐姐你看……”
淑仪眼睛颤了颤,顿时有更多的泪流下。
这里头都是眼熟的金银首饰,分明是她昔日给二妹妹的体己钱……二妹妹竟从未动用过。
“纵给了他,他一时答应,也难保日后不会翻悔……”
“大姐姐,不是给他的。”贞仪打断了淑仪的话,将东西转头递向走过来的大哥哥和詹枚。
王元接过那钱袋:“淑儿,你只管听话!此事自有我与詹家兄弟去办!”
他们要去此地县衙,向官府请求“义绝”,做个彻底了断。
越是荒僻处越难讲道理,这务必需要诸多打点,詹枚在此处县上认得两位秀才,打算请他们一同往衙门去帮忙引见。
这是在路上便商定的事。
詹枚和王元离开之际,向贞仪轻轻点头,示意她安心等消息。
贞仪点头回应他。
十月里,詹枚从熟人耳中听闻了王家和贞仪的遭遇,匆匆就撂下手中事,往金陵赶去。待赶到王家,却听贞仪出了远门。
淑仪之事本为家事,但詹枚一向与王介交好,两家人又是世交,王锡瑞到底是叹息着说明了这桩家事。
詹枚立即便追去,一是代王介关照阿姐,二是放心不下贞仪,隆冬之际,听说她身上还带着病。
詹枚随王元去衙门打点,因有人从中引见,免不了摆席吃酒,眼见天色将暗,詹枚担心蒋茂返家找麻烦,便留王元在此应付,自己告了歉,往回赶。
见蒋茂尚未归,詹枚松口气,将带回的几张热饼拿给贞仪她们,也将消息说明:“且放宽心,一切都算顺当……”
屋里已要黑透,詹枚勉强找到一盏脏兮兮的油灯,拿衣袖略擦了擦,点亮后捧给贞仪,让她拿去里间用。
贞仪接过那豆灯,微弱火苗跳动着,晕染出一点暖意。
贞仪抬起眼,看着詹枚,与他轻声道:“詹家阿兄,多谢你。”
詹枚看进那双藏着太多心事的眼睛里,温声道:“二妹妹,这都不值一提。”
同她经历的相比,他做的这些都太微不足道。
贞仪去了里间哄了善姐儿睡下,又烧了一炉热水为大姐姐擦脸擦身。
詹枚碍于礼节,主动出了院子,却也未走远,就守在院门前。
夜渐深,风雪愈大,詹枚便登上骡车,坐在车内避寒,依旧守着贞仪她们。
从宣城到金陵,又一路急赶至此,百般奔波打点,詹枚已然倦极,在车内披着薄被,竟也不觉间睡了过去。
贞仪为大姐姐擦去身上污痕血迹时,只见那具瘦弱的身体上新伤旧伤交迭。
每擦一处,贞仪心间的怨便又无声深一寸,这怨恨不止是对蒋茂,更是对这世道无数个蒋茂,更是对这个造出了无数个蒋茂的肮脏世道。
贞仪虚弱却犹如一根绷紧着的弦,这世道的阴风呼啸着,刮过她这根弦,每一下都震出悲沉的鸣音。
贞仪恍惚又看到那夜小院中漫天的飞灰。
她需要微微仰起下颌才能对抗胸间的窒息,却于泪眼朦胧间追随着那些恍惚的飞灰之影回到了吉林戍边的山村里,看到了被大父用木杖打翻的符咒飞灰。
大父被许多人围了起来,承受着最恶毒的质疑咒骂,那是她的大父离开这世间的前一日。
贞仪务必要想些当下实际之事,才不会让精神在这幻视中崩溃,可当下却是遍体鳞伤的大姐姐,以及来时路上,贞仪看到的那些被席子裹起的尸身,有人被饿死有人被冻死,有人因饥寒患病而死,更多人因吸食鸦片而死,而他们的家人连一副棺木都负担不起,至多只能为他们烧两捧纸钱,纸钱在凛冬中也化作飞灰。
这世道处处都是这样的飞灰。
天地如炉,普通世人皆是炉上一粒被焚化的飞灰,这世道可怜。
处处可见如蒋茂此等奸恶者,官僚只责作恶者卑鄙却无视问题根源所在,这世道可耻。
放眼四望,平民多艰,公道难争,却有人以神佛因果之说、乃至被扭曲过的儒学之道,来蒙蔽他们,使他们永为蒙昧牲畜甘受万般不公苦楚,这世道可恨。
而在这可怜可耻可恨的世道间,贞仪竟又不得不承认,她也好,她家中也罢,已然称得上幸运……于是,这世道又叫贞仪感到万分可怖。
贞仪的视线先透过这无声的可怖,再透过泥屋的小窗,看向归来的蒋茂。
他喝醉了酒,输光了钱,深一脚浅一脚,骂一句喊一句。
他醉得太厉害了,脚下绊到他白日里随手丢下的长棍,一下扑倒在了雪中,醉醺醺地催着淑仪出来扶他。
缩在被子里浑身疼痛的淑仪颤抖着要起身,却被坐在床边的贞仪轻轻按住了肩膀。
片刻,贞仪微微倾身,吹熄了那盏豆灯。
“贞儿……”淑仪一惊,于黑暗中攥住妹妹冰冷的手腕。
淑仪听到她那从不信鬼神的妹妹轻声说:
“大姐姐被他打伤,起不得身。而我早该听他的,从这里滚出去。”
“大姐姐,我们都不该介入这因果。”
“就让他听天由命吧,人各有命。”
淑仪颤栗着,口中喃喃难成语。
贞仪俯下身,牢牢抱住了发抖的大姐姐。
三九四九,冻破石头。
天将明时,王元才赶回,看到了半覆在雪中,冻成了破石头的蒋茂。
没人去动他,詹枚只请了衙役过来查看。
王家人离开前,留下几十个大钱,让两个村汉帮忙料理后事。
三九天,冻土难掘,只费一张破席而已。
小寒,初候,雁北乡。
怔怔惶惶的淑仪牵着善姐儿就此归家。
已很少出屋的橘子冒着严寒,早早等候在大门外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