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十豪
“本座真是没想到,就连佛门,也会有如此惨淡的时候……”钧山真人坐在篝火前,似笑非笑道:“秃驴,这消息你敢对我说?”
道门与佛门争锋相对。
他和妙真,更是前世宿敌。
“有何不敢?”
妙真处之淡然:“有起有落,有盛有衰,这才是世间至理。如今已不再是佛道相争的那个时代了,你我打生打死,毫无意义……”
“你想和我联手?”
钧山嗤笑道。
“是我们必须联手。”
妙真微笑说道:“谢真,你,我,代表的三教,若不联手,很快都将陷入险境。”
这十年。
佛门被铁骑压制。
道门隐世,剑宫闭关。
这超然尘世的三座千年圣地,没有一个日子好过。
道门势大,但也处于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这一点钧山真人比谁都清楚,一旦大师兄逍遥子继续闭关,放任崇龛大真人继续掌握权力,那么道门将会走向一条奇怪的道路。
“我们今夜聚在这里,既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因果的落定。”
佛子仰起头来,目光穿透长叶缝隙,望着头顶黯淡的星河。
“差不多得了。”
钧山真人不耐烦摆了摆手,呵斥道:“别那么矫情……你想怎么联手?”
“这次使团西渡,行事再如何周密,也必定引起了纳兰玄策的注意。”
佛子收敛笑意,郑重说道:“以他的性格,极大概率会进行截杀……”
“这不符合规矩吧?”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缓缓说道:“天下十豪,坐镇四境,早就立下了规定,但凡晋升阳神境的修士,都不可随意走动,这个节骨眼阳神出手,气运动荡,很有可能会直接引起战争……纳兰玄策这种人物,被无数眼睛盯着,他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其他阳神发现。”
“或许这就是纳兰玄策与陈翀联合的原因。”
佛子低眉缓缓说道:“有人怀疑,陈翀早就可以晋升阳神了。只不过他始终在阴神圆满压境,以至于十豪立下的规矩,无法约束于他。”
“狼子野心……”
钧山有些不太相信,皱眉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忍得住晋升阳神的诱惑?”
“陈翀是个枭雄。”
面对钧山的质疑,妙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这十年。
佛门被纳兰玄策和陈翀的联手打压,整治地相当头疼。
“阴神圆满……这怎么帮?”
钧山冷冷道:“如果这姓陈的小子,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即便你我现在双双破境,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转世真人,转世活佛,固然强悍,固然同境无敌。
可他们修行,也需要时间。
阴神圆满,与初入阴神,存在着一道巨大天堑。
前世的神魂,见识,战斗经验……并不足以弥补这道天堑。
“陈翀不会亲自出手。”
妙真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些年……我们与铁骑之间的争斗,始终存在着一个细微的平衡。纳兰玄策也好,陈翀也罢,无论立下了何等铁血残酷的清洗计划,他们本尊素来不会露面,因为……”
“禅师只是老了。不是死了。”
谢玄衣替妙真说出了答案。
他平静道:“陈翀惜命,纳兰玄策怕死。诸如此类的截杀,看似诱人,可万一是梵音寺布下的陷阱,只要禅师露面,他们就要交代进去。”
“不错。”
妙真点了点头,道:“十豪立下的规矩,这些年一直有效,可谁都不知道……这些规矩,能不能约束十豪之上的人物。”
这些年。
十豪名单,几乎未曾更迭。
榜单之上赫赫有名的那十位阳神,几乎就是当今天下最为强大的十人……
可这名单之上。
有些名字,却是不会出现的。
譬如秦祖,再譬如赵纯阳,逍遥子……他们早在许多年前便成为了一代“十豪”,并且将位子主动让给了下个时代的年轻人。王座更替,山巅常在,这些人早早就跳脱离开了十豪榜单,无需这份气运相助,更不在乎这所谓的盛名加持。
如果说,十豪是天。
那么他们,便是屹立于天之上的人物。
这些人,都没有禅师活的岁月长。
哪位十豪,胆敢不给禅师面子?
“说起来……新的十豪名单是不是快出了?”
钧山挑了挑眉,忽然想到了一事。
今年方圆坊放出消息,说是天骄榜更替之后,十豪名单也会随之更替。
这消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比起天骄榜。
十豪的新名单,有更大的关注度。
“怎么,你想这一世登临山巅,成为新一代的‘十豪’?”
妙真嗤笑道:“当年你似乎与十豪失之交臂,仅差毫厘,不会这件事耿耿于怀,至今未能忘却吧……”
“天骄榜我不在乎,十豪还不能想一想么?”
钧山没好气道:“老子重修一世,就不能遂点前世未完的心愿?!”
“无论哪个时代,十豪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妙真淡淡道:“你当年输给赵通天,不冤。”
“嗯?”
谢玄衣侧了侧耳朵,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野史。
钧山当年输给了通天掌律?
“呸……”
钧山真人面红耳赤,忿忿道:“我那是人情世故,赵通天都那副模样了,谁能忍心赢他?再说了,当年他所要的‘十豪’之位,也不是为了自己……”
“也是。”
妙真轻轻一叹,“此事不怨你,若换做我在大褚,也会让出此位。”
他注意到了谢玄衣的神色,解释道:“当年大穗剑宫的莲尊者,被誉为最有机会晋升十豪的人物。只可惜这位女子剑仙,在饮鸩之战身死道消……那个时候赵通天刚刚晋升阳神,在妖族战场大开杀戒,与好几位大尊拼杀,简直就是一尊杀神。饮鸩之战结束,赵通天成为了新一代的‘十豪’。”
谢玄衣了解掌律的为人。
拿下这个“十豪”位子,多少有些替亡故之人弥补遗憾的意味。
钧山没争过。
也确实争不过。
“成为十豪……有什么条件?”
一直在篝火旁安静聆听的邓白漪,眨了眨眼,好奇提问。
“怎么,邓姑娘对十豪很感兴趣?”
妙真并没有因为邓白漪的修行境界低微,而忽略她。
他笑着说道:“天下十豪,被认为是规则的制定者,这个位子几乎只有阳神能坐,新一代的‘十豪’究竟需要什么具体条件……我想大概就只有两个字。”
“够强。”
“那么……”
邓白漪听得入神,再次提问:“当年的谢玄衣?”
“当年的谢玄衣?”
妙真扬了扬眉,遗憾说道:“可惜我未生在那个时代,不能亲眼看到年轻的玄衣剑仙是何等风姿,倘若他可以活得再久一些,想必天下十豪,注定有他一席之地。”
这句话说得很委婉。
北海之战的谢玄衣,还不够资格,成为十豪。
“十豪,通常都是底蕴深厚的圣地之主。”
钧山真人淡淡道:“纵观过往,大概也有天赋异禀的绝世散修,不过这种人物修成十豪的难度,不亚于邪修证道阳神。倘若当年的谢玄衣没有死在北海,他想成为大穗剑宫掌教,必须拿下一个‘十豪’席位。”
“原来如此……”
邓白漪喃喃开口。
她忽而望向身旁少年,认真问道:“你觉得成为‘十豪’很难么?”
“???”
谢玄衣没来由被问了这么一下,有些措不及防。
怎么突然就问起自己了?
“难。当然难。”
谢玄衣无奈说道:“说是天下一共有十个席位,但实际上每一代十豪更替,也就那么一两个新人上榜。想要从千万人中跻身而出,成为天底下最强大,最有权势的十人,谈何容易?你若真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如去问问你的那位便宜师父。”
唐凤书是当今天下斋主,谢玄衣死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打遍同境无敌手。
直至如今。
都与十豪无关。
有些时候,只差一步,便与差千万里没有区别。
……
……
天凉如水,书楼烛火摇曳。
黑鳞卫桑正从光火门户之中走出,来到玉案前,呈上案卷。
“先生。小谢山主已经快要抵达‘豫州’了。”
桑正低声道:“从苔岭出发,整整三日,始终太平。皇城司并没有派遣铁骑截杀,元继谟这几日都在皇城之中听曲赏乐,看上去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嗯。”
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的病瘦儒生,轻轻嗯了一声。
陈镜玄没有抬头,对于这个汇报结果,他没有丝毫意外。
“先生……”
桑正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
陈镜玄轻轻笑了笑。
“梵音寺使团已经离开中州了。”
桑正皱眉说道:“姜大人说,您是在盼着元继谟出手……可现在都没有动静,元继谟会不会已经放弃了?”
“元继谟是怎样的人?”
陈镜玄缓慢悬笔。
桑正怔了一下。
“元继谟是个凶残,暴戾,冷酷,无情的人……”
“这是一个真小人。”
他想了想,如实回答道:“不择手段,睚眦必报。”
元继谟得到圣后垂爱,成为皇城司首座之后,不知招惹了多少仇家。
他能在皇城活到如今,靠的可不止是圣后的庇护。
他足够狠,手段足够强。
这他能够活得很好的原因,也是圣后愿意重用他的关键。
“元继谟不留隔夜仇。”
陈镜玄淡淡说道:“但凡招惹他的,他都会动用酷刑,严厉对待。但也有例外……对于那些大世家的权贵子弟,元继谟往往留了一条斡旋之道。”
四面楚歌,不妨碍八面玲珑。
元继谟有很多敌人,也有很多朋友。
不过与敌人不同的是……这些朋友,都不是真心朋友。
毕竟他是皇城司首座,手中掌握着皇城里的生杀大权,又得了极致的圣眷。
无论世人有多么厌恶他。
总有人会愿意和他做“朋友”。
“小谢山主和他之间,似乎并没有斡旋的余地。”
桑正回想着这几日的情报,小心谨慎开口。
“是。”
陈镜玄淡淡道:“元继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谢真做朋友。”
桑正心底一惊,缓缓抬头。
“大穗剑宫玄水大比的前夜,曾发生了一场元火爆炸。”
陈镜玄平静地说:“如果谢真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会死在这场元火爆炸之中……从那个时候开始,元继谟就已经没有斡旋的余地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尝试过‘议和’,只可惜谢真不会接受。”
他太了解谢玄衣了。
皇城的惯用伎俩,那高高在上的神魂契约,一定被谢玄衣撕了个粉碎。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皇城试探,永安街栽赃。
“您的意思是?”
桑正喃喃开口。
“元继谟不会在皇城停留太久。”
陈镜玄低垂眉眼,缓缓说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演戏’罢了,皇城司的密探必定已经散落四方,捕捉着所有与谢真有关的讯息。从苔岭到豫州,只花了三天,使团东行刚刚开始,目前的消息,还不足以打动元继谟。”
雪主,黄素,祁烈,陈镜玄……
所有的人,都在千里之外。
但这还不够。
桑正道:“所以,元继谟在等?”
话音落地。
桑正的腰间轻轻震颤了一下,一条密令从如意令中传来。
他低下头,查看这条讯息,将其念出。
“半刻钟前,元继谟以执行秘密任务为由,携特执使雀契,特执使荒溪,弓弩手十余,离开了皇城,一路向东,未知踪迹。”
桑正神色复杂,忍不住感慨:“大人,您说得果然没错……元继谟先前是在演戏,他离开皇城了!我们要派人跟上么?”
“不……不要。”
陈镜玄摇了摇头。
“想要成为优秀的猎人,首先要学会把自己当做猎物。”
他神色淡然,继续在玉简上落笔,缓缓说道:“元继谟是个凶残,暴戾的人。可他其实也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狩猎开始之前,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吓跑他。”
桑正佩服得五体投地,行了一礼,就此退下。
偌大书楼,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只剩下儒生一人,以及桌案上的那枚玉简。
玉简上,列着十个泛着金光的名字,或许是浑圆仪加持的缘故,玉简上寥寥数画的那几个名字,却散发着让整座书楼都寂静空灵的神圣气息。
瘦弱的青衫儒生,之所以悬笔不绝,便是因为这第十个名字……
玉简最后一行。
原本写着书楼,言辛。
今日写了删,删了写。
写写删删,去去存存。
最终,金光流淌,笔墨落定。
小国师思忖再三,最终在最后一行,缓缓划去了师尊言辛的名字。
他一笔一划,写下新的名字——
不再是书楼,言辛。
而是……书楼,陈镜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