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乔自尧(下)
我是有点变态。从“你别老招我”到“你他妈老招我”,我跟老乔的关系可以说是有了质的进展。
我有时候特别喜欢惹他生气,惹他不耐烦,看他板着一张脸又拿起了架子,看他在发火边缘自我克制,还要像一尊大佛一样格外淡定,我就要把他的火撩出来。
逼得他冲着我来了,要么骂我两句,或是动起手来。
我还要故意地扭扭捏捏着说,“老乔,气大伤身啊。”
然后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如同开了倍速一样,再回头发现已经又过了一个冬。
跟乔自尧公司的合作已经结项,虽然中途种种拉扯,当初争议过觉着严苛的半年质保期一过,老乔公司牵头,几方都很快付了尾款,如此顺利不知道有没有私情原因,不过我们交付的挑不出大毛病,沟通顺畅,把常总那边的项目组显得格外复杂纠缠,面上即便不说,底下人聊起天来彼此也都看得出羡慕神态,我听小金打探的口风,怨气颇深。
我不免暗自得意,却也不敢声张,提前明里暗里点了公司几次,“今年到分奖金的时候,我们组的小伙伴应该会开心吧。”
我可管不着别的,心知肚明的事要做在面上,出了问题也怪不着我作为负责人没给大家争取,是你公司心里没数。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意外之喜,有几个在何谷局上打过照面的朋友,恰好有行业共通的也抛来了合作意向,这种合作不用多,只需要在老乔他们项目之后,零星几个来洽谈,倒也不用指着全都合作上,于我就很有助益。甚至应酬的时候连黄总都比从前维护我许多,有一回不过是情面上的敬酒,那人是个麻烦主,多饶两句,黄总居然连自家妹子都喊上了,整一个帮我大挡特挡,我竟是滴酒未沾。
就这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新一季度人事调整,我收到了升职提名,流程走得很快,只是还没高兴几天,左等右等的我隐隐意识到,我们组上一波奖金又被压了。
这真是强让我吃这口夹生饭,搁在人组员眼里岂不成了,你人前显贵我人后受罪,你金榜题名我名落孙山。
于是在会上我提起这事,被以种种理由叁推四推,又把之前得罪常总的事翻出来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嗤笑一声,“就一个常总,能让你们拿出来当令箭使多少回?”
不如掰开了直说,就是公司有些人要压着我,就是要给我个下马威,不让我这新官儿当得太舒坦,也比这么个无关公事的恶心说辞强些。
我得罪常总?那是什么场合。你敢坦白了说常总干了什么恶心事吗,你若敢说,是要教以后的员工大大方方给客户打女人牌,还要把公司的小姑娘推上去,给你们八百个胆子。
“要不你们出个告示,就说明白了说我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谁,教大家引以为戒?省得你们扣发难以服众。”
桌上静默两秒,有人开口,“呵呵鸽子现在是硬气了哈,这南来北往的客户一多,这一般的客户都不放在眼里了。”开口的是从前跟我平级的隔壁组负责人,往日里也没什么隔阂,估计都是我这边近来热火朝天的,闹得人心里不痛快了。
“哎最近金融圈挺热门那个八卦你们看了吗,也是给大家都提个醒,反正咱们做事都注意点,别惹什么官司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引火烧身也怪不好听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皱眉,下意识展开这个不恰当的话题,“什么八卦啊,我没看着。”
“害,没什么,没看过不说了,都没关系。”
社会上有些事,就是这么明的不来暗着恶心你,就好像有些男的明明已经逾越了社交距离,可是很多女孩子内心总是在两个选择上左右为难。
他所言所行,我真的好不舒服,感觉他不应该这样做,我是不是应该制止他?
可是他好像也没做什么,我要是反应太激烈,是不是我太敏感了,说破了好像把人往坏处想似的?
于是这些游移在灰色地带非左非右,让人难以判罚却也从未被接纳的潜在不适,让无数的女孩只学会了安慰自己和内耗。她们看似坚守着最后的底线,没想过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跨过那条底线,但会在底线附近反复挑衅你,磋磨你,不用滚水,却用温水煮烂你容忍的阈值,磨损你完整的自尊,出让你原本宝贵的自我,你难以说出那句理所应当的反抗,难以说出我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容许触碰践踏。
十几岁甚至二十出头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无数次地咽下了这些无法定义的脏东西,用尬笑把这些包装成是我明白的玩笑,而不是我被羞辱,用沉默把这些包装成是我大度,不与小人计较,空留下满腹迷惑的自我。
欺骗自己或不当一回事,到底能改变我的处境几分?
我告诉自己,每件事给人叁次机会,于是不与人计较叁次,那前两次胸中郁堵的气闷何时我能真正的化解安抚?
有些人在你人生中只经过一次,只这一次他们便留下了一分恶心,永远没有那第叁次体现我心胸,体现你无耻的场合,那么那一分又一分的恶心,加起来我该向谁讨要?
诸如此类的积累日日堆积出了重量,在我心中最后再化成自我的苛责,是我不够境界格局,所以我无法当这些言行如过眼云烟。
反抗,需要考虑好多,瞻前顾后变成无能为力,只有责怪自己才能找到一个原因做出口,似乎暗示自己解决方案是有的,而我终将成为一个境界高格局大的人,当那一天来临这些都不足为惧。
做一个敏感的,扫兴的人,首先被排除选项。
只可惜,一年年过去我终于明白,我也许这辈子都无法成为一个人人仰望的所在,所以我的境界格局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也不用,与圣人类比。
“别,提都提到了,让我闹个明白吧。”
我盯着那人岔开的话题,执意深究,被几番推说无关还是追问到底。
“提到了那肯定就是有关系了,不然您在这场合提八卦干什么呢?”
“那您的意思就是您没拿八卦暗喻我是吧?……那行,那说清楚就行了。我虽然不知道什么八卦,但是要不当着大伙说清楚,到时候别人误解您嚼舌头,对您名声也怪不好听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说是吧?”
小时候不明白的,这些阴阳怪气含沙射影,明着恶心暗着造谣的,当场拆穿就好了,甚至不需要撕破脸。
只是我过了很多年,才知道如何轻巧地维护我的自尊,我曾以为自尊只要我在心里保护好就足够了,忘记了,我所有宝贵的东西都像孩子一样,而我需要像战士和母亲站在它们前面,无数次地为我而战,它们才会有足够强大完整的力度,随时与我站在一起。
我甚至无需询问什么八卦,就知道势必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从我用了乔自尧的资源,再到现在无论是于公于私找上来的合作,当他们助益我的同时就势必有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眼下这些,已经是命运优待的折扣,实在优惠。
亮了态度再拉回话头说正事,软硬兼施直到见公司将理由扯回,等最近的项目资金流松快点,只是延迟一些,我也没露出满意的模样,只以沉默暂缓施压。
散了会我第一个出门,就是要叫所有人知道我是不高兴了,也争取过了的,情况允许我甚至想在会议室闹个大的。
我摆着脸色回来,除了小金没人敢上来问,我什么也没说,问她,“最近金融圈有什么热门八卦?”
不消一阵,小金发我一条链接,耸动又隐晦的标准标题党格式,内文大致意思就是某个知名财经类女主播,为了往上爬搞权色交易的云云,与我设想的大差不差。
我冷笑一声,小金试探我猜出了七八分,没等我开口承认,她在边上骂了两句就出去八卦了,当然是我默许了的,会上的话瞒不住,不如我先发制人,也不算我舍身就义,不过没谱的事让人栽了污水,倒不如我先躺下哭冤,起码还有人帮我打个抱不平什么的。
我甚至随口说了个客户找,没等下班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当着所有人收拾东西直接走了,路过谁也没多看一眼。
公司免费赠送这美好的下午,干点什么不好。
头一件事就是去找那惹事的贼人算账,我问乔自尧在哪,结果人家忙着没空陪我,我电话过去磨了他几句,倒让他想起给我安排活儿了。
“你把狗送去洗个澡吧。”
我轻叹一声,知道他没空跟我打岔,叫了声遵命。
这是他养了多年的一只长毛猎犬,之前在老太太家,现在一阵接回来一阵送去陪老太太,最近他在北京常住就接回来玩了,这狗智商奇高,第一次见我就知道看他眼色行事,现在跟我虽然照他差点,也是令行禁止机灵得很。
我在车上看着那狗迎着半开的车窗,像战士一样顶风注视着窗外,蹲在座位上姿态挺拔坚定,我揉揉它脑袋它也不回头来讨好我,倒是跟主人性格真像。
说起来,我也并不真的认为这些恶心我的东西罪魁祸首是乔自尧,这原罪是女人的原罪,是男人的原罪,倒不是哪个特定的人,而是存在本身。
何况老乔,实在让我说不出什么,不过是我的要强和理智僵持,许多的不甘不认在胸口盘桓不去,有这么个人让我泄个愤罢了。
见了面假意踢打他一会儿,再霸道地让他再给我个项目做做,他笑我,头一次见我这种软娇硬撒的,我说我帽子也戴了,这资源我就别抹不开了。
乔自尧并不生气我支使他,只是要让我求他,我打了胜仗似的气焰正高,回了一句,“你不帮我我找若愚大哥去。”
“你行,你看你若愚大哥有资源给你没有,你找一个去。”
“怎么了,你那前任现在不也帮衬着吗,若愚大哥肯定帮我。”
乔自尧盯着我,“你可别扯这个,这是姐让我管我不得不处理,另外我现在都让公司还有二蛋他们弄着呢,马上没事了。”
他倒是顺势展开解释了几句,我心思就从来没在那上过,但听了心里也很舒服,还逗着戳了他一下,“那你处理吧甭管我,我找若愚大哥帮我怎么了。”
就这么一句话,好好的调着情,乔自尧脸色瞬间就变了,我心里暗叫不好,已然来不及。
“你有点子本事。”
这是他最常说的话,每次他开始破罐子破摔了,什么形象啊矜持的拿乔都没了,走路姿势也一甩一甩沾着火的时候,他就找个什么由头爱答不理地从我旁边过去,离我远点,或者到另一个屋。
经过我旁边的时候这么来一句,你以为他还是开玩笑的,实际已经浑身上下不痛快了。
然后那个老痞子老流氓的劲儿就蹭蹭地往外冒,这会儿功夫撩好了就是情趣,撩不好了叁天不跟你说话。
我半躺在床上,腿一晃一晃的,硬是没搭理他,只是偶尔瞟他几眼,其余都是在放空。
我最近认为,老乔的脾气几乎是被我摸透了,几乎到了我顺顺毛他就老实,我拱拱火他就着的阶段,即便是现在这样确实不爽得很的情况,我也知道没什么大事。
我哄哄他倒来劲,晾着他一会儿,让他自己干点自己的事儿,我还省心些。
“老乔,咱俩之间是有点默契的。”
我懒洋洋地说,也不管他回不回,我知道他听着呢。
我在床上晒了会儿太阳,小眯片刻又晃得醒了,我支起身子,看他正朝我看过来,
我俩在房间的两边远远地对视,他看着我,我又侧躺下横着看他,他把书合起搁在腿上,拍了拍旁边沙发的空位。
他那双眼睛就像是钩子,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没什么情绪,寡淡地那么一瞟你,又很强势,我是一向没力气拒绝的。就像我自认为摸准了他的脾气,又怎知不是因着他的言行,被他摆布呢。
是他教你拱火,再教你顺毛,他便是一句话不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给你安排好了程序。
如同他驯养的那个小兽,跟着他的手势行事,忽而匍匐敬畏,忽而欢欣雀跃。可即便是这样,走在他身边的时候,那小兽也露出过无比坚韧的忠诚和喜悦。
我就这样甘心情愿地把自己同那小兽类比了,于是我惺忪地爬起来,爬下了床,赤着脚从床这边走到沙发那边,地毯厚实柔软,长毛在我脚心小转半圈,粗麻的触感又磨人又舒服。我一步步走,直走到他面前,他伸伸手,我又爬上沙发,自己寻了一个好姿势躺下。
我把脑袋蹭上他的腿,钻进他手底下那道空,他把书抬抬,等我躺老实了,他再接着看书,只是余出一条胳膊偶尔摩挲一下或者拍拍我。
他感到舒服自在的时候,手上老是有点小习惯,几根手指弹琴似的闲不住,这样动动,那样动动。
我闲躺着听他一页页地翻书,手便与他的缠上,他任由我摆弄着玩,到翻页的时候我却不肯撒手,就知道我是有所求的。
他把书放下,往沙发上一靠,腾出手来捏我的脖子,捏了一会儿偏过头来说,“晚上吃什么。”
他的话像一潭湖水一样,落进我面前和皮质沙发之间的这个洞穴,它们在这里四处碰壁,于是嗡声沾满了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细细嗅着,捞起他的手,用眼睛,鼻子,额头和嘴,一一蹭过他粗粝温暖的手,再反复亲近,反复嗅闻。
他先是任我自便,当我张口轻啃他的手指,沿着他的指背到指尖,再逐一造访,他就很配合地与我戏弄起来,领着我,教着我,让我在他手底下吃醉了酒。原本是片刻对手的痴迷,他不过是纵容地配合游戏,却逐渐又玩出了乐趣,乐趣就是从一个玩具到控制我的心绪。
他的手就像他人一样,所有本能都长在这寸寸纹路和骨节上面,从任我予取予求,又变成深寻浅游地过分满足。
他从来就这样,绝不被人拿捏了节奏,突然又欲擒故纵地保持距离,让我不得不探着身子去够,就这么牵着我起来,跪在他面前,让他看着又逗着玩了半天,忽然又不给了。
他伸手贴上我的脸,放缓了节奏轻拍慢抚,把我搂上他腿坐着,另一手贴在我髋上摩挲。
他延续着手上的小习惯,可每次摩挲都不一样,有的时候就同今天这样,是居高临下地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你,要你干什么便干什么。
我哪顾得了那么多,我两只手覆上他的手抓住,主动地贴脸过去享受他掌心所有的纹路,又认认真真地吃上去,一遍又一遍,直到让他稍微满意了些许,我才腾出手搂上他脖子,只稍稍引导,他就明白意思,再诚恳一些,他就乐于更好心一点。
我太喜欢他这样了,我搂着他,一口一口啄他的脸,“青哥,你真会。”
他扬着下巴任我稀罕,脸上却仍似一尊无欲无求的大佛,只是眼睛里不很和善。他上上下下地照顾我,我甘愿在他手底下做一只刚下生的小羊羔,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住,只是依附他坚实的身子,听他配合又诱导,渴奶似的小声叫唤,再边抱怨边讨好,交换他放下身段不再磋磨我的耐心。
我们互相安抚和亲近,像是小吵之后的怡情,我主动多一点,他也接受我诱哄。
他气场终于和缓了许多,也偶尔来吻我,我知道他是没再生气了,我把手伸进他的薄绒衣服里面试探,他很快明白地回应,然后忽然停下来,不再引逗我,把我吊在那。
他覆着我皮肤,和面那样的舒缓有节奏,我很乐于在这种时候助长他的气焰,大方表现我有多迫切,又多烦躁。
从前我对他就从不掩盖我的主动,特别是在这种事上,让他达到他心里的临界点比别的甚至更让我快乐。而这一切并不用我装模作样,不过是顺势而为地让他知道,“我没你不行。”
让他知道,此刻我便任他拿捏了,他是这一刻的主子,我尽可让他予取予求,而且还要我心知肚明的,要这样服服帖帖的时刻,他才最舒坦。
然后他便不是熬人的他了,他当然还高高在上,不过不再那么坐等着你服软。
而我这一刻却老冒出一个念头,我就像那青楼里的老鸨子,他是个有几分姿色又清高的头牌,有一日我终于等到能说出那句话,“他终于肯了?”
话音未落嘴边还会泛起一丝讥讽和得意,可想归想我是不敢在这会儿笑出声的。
因为他从来不是冷淡的人,这一点我即便刚认识他,即便他像柳下惠那样无数次地把我推开,我也知道他骨子里长了什么。
他不是不急,他是耐得住,他和我一样,磋磨你的耐心换取等会儿在这事儿上最高的配合度。
所以他每一个铺垫,冷淡,控制,嘲讽,都是在说一句话——别装得一副你不需要的样子。
他一向就损我老绷着,假能耐,语言的巨人行为的矮子。
而他不一样,他第一次没两下就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以为你多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