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欢迎回来
判决下来的那天,程白没去。她向来是个庭辩型人才,庭下的事情有朱守庆去跟进,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只是朱守庆拿了判决书最后倒没忘记给她拍一份副本。
这一天程白刚参加完上海律协组织的活动,想着下午还要去参加边斜的新书发布会,便决定中间回律所处理点事情,在路上看见了他发过来的邮件。
点开就是判决书。
洋洋洒洒好几大页。
程白翻了翻,捡重点看了——
婚姻存续期间的共同财产,以双方协商承认的部分为准,各按50%的比例分割。其中方不让在明天诚的12%股权,女方要求按照股权价值分割6%,因金额巨大,而方不让手中并没有这么大的现金流,所以仅有1%以现金方式支付;剩下的5%中,2%以房产、证券、艺术品等资产抵算,最后的3%将在3年分6次陆续结清。
女方提出的损害赔偿,法院未予支持。
因为方不让与苏妙同居不成立。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反正光看判决书这里写的“3年时间分6次结清”,程白就知道,方不让估计是要举债了。
至于抚养权……
结果是程白预料中的结果,但判决书给出的判由只有一条:原告殷晓媛自愿放弃抚养权。
庭审当天殷晓媛没有任何表示,但判决书上这么写了,那该是她又跟法院联系过,最终做出了决定了。
也好。
判决书上只字不提她可能抽大麻这件事。
这可能也是方不让想要的结果。
只是想必这判决结果下来,媒体一报道,又要大惊小怪了。
至于这判决身,也有一点被程白注意到:那就是全篇没有像别的判决书一样频繁地出现“本院”两个字,这一份判决书,用“我们”代替了“本院”。
继惠州许霆案后,这还是程白第一次看见用“我们”的判决书。
法律由人制定,也终由人来执行。
简简单单的“我们”二字,一下减少了“本院”所带来的冰冷,竟让这一份判决书充满了一种难言的人情味儿,代表着这“我们”二字后面的法官愿意为这一份判决负责。
“陶文道……”
尚菲这半个师父,其实真不差。
程白也不知怎的,竟觉心情舒畅。
到律所是下午两点半。
只是她没想到,才一跨进门,就有人喊了她一声,急急忙忙向她走了过来,声音里还带着颤抖的哭腔:“程律,程律,您能帮帮我吗?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接到法院的传票……”
程白停下脚步,定睛一看,竟然是苏妙。
没了往日的妩媚风情,此刻的她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
一双眼尾上挑的猫儿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眶发红,连眼妆都有点花了。
程白其实隐隐猜着她遇到什么了,但出于礼貌,还是开口问道:“法院的传票,是怎么回事?”
“我,我真的不清楚,打电话到法院那边,也只告诉我说,殷晓媛把我告了。”苏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方par送给我的东西,她凭什么能要回去?可是我打方par的电话也打不通。我现在也不知道找谁帮忙好,听说您是一位厉害的好律师,先前跟殷晓媛打官司都打赢了,程律,您能帮我一回忙,帮我打一次官司吗?”
送出去的东西,一般来说当然很难要回。
可方不让送她这些东西的时候,和殷晓媛还在婚姻存续期间,送出去的这部分东西如果属于共同财产,作为妻子的殷晓媛当然有资格把苏妙告上法庭,让她把方不让送出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方不让对女人很大方。
苏妙跟了他差不多四个月。
程白推测,这部分钱财数额不少,至少对苏妙来说是个大数,时间过去这么久,该花的也都花得差不多了,骤然要她拿出来,去哪里找?
辛辛苦苦,心机费尽地当了一趟情人,到头来赔了人不说,连钱也捞不着。
相当于白送。
所以先前何苦折腾?
要么别做,要做就做好,别拿了人的钱,上了人的床,结束完关系还去别人离婚官司里折腾妄图从中得利,情人也有情人的职业道德。
方不让这人也许别的不重视,但很重视契约。
程白还记得,那天她和朱守庆去方不让家里谈事,门打开里面就站着苏妙。
苏妙走后,她对方不让说:“我认识的方大律,好像并不是一个甘愿受人威胁掣肘的人。”
方不让笑说:“程白你对我评价真高。”
然后说:“既然你这么看得起我,那不如再等等看。”
那时候她就猜到会有今天了。
方不让平日里猖狂跋扈做派,就算权宜能忍一时之气,过后也不会要别人好过。
苏妙是自作聪明,还没看透这个人。
程白多少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可最终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苏小姐,您这个忙我的确不是很帮得上。事实上这个官司的赢面也的确很低。你可以在我们所找找别的律师。不过我也建议您,如果有渠道的话,最好提前准备一下款项,以防万一。”
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程白就差没把“会输”两个字直接说出来。
苏妙也不是太蠢笨,听后退了两步,简直面如死灰。
程白本是个局外人,也不好再劝什么,只叫前台的陈嫣给苏妙倒了杯水,不痛不痒地安慰了几句,然后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听说方大律的前妻把你那个小三告了,要索回钱财,还列了张清单。”边斜长身而立,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拿着一沓邀请函,轻轻在身侧拍打,只看着电梯内那慢慢往上跳的数字,“我忍不住在琢磨,告就告了,可清单哪儿来的?”
方不让就站在他旁边,同他并着肩。
两个人是电梯里遇到的。
他听了边斜的话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道:“我的助理什么都帮我记着,别人要打官司来找他取证配合,守法公民么,乐于助人。”
边斜笑:“也是,说起来还要恭喜方大律,终于离婚了。”
方不让道:“同喜。”
边斜忙摇头:“这不能同喜,你是离婚,我是结婚,不一样的。”
方不让不置可否:“眼下的确。”
“……”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好听呢?
边斜转过眼眸来看他,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唇边那一抹笑意则变得有些耐人寻味:“性、爱、婚姻,三者真的能分得很开吗?”
方不让垂眸:“分开意味着极致的理性,追求理性的人不会让它们融合在一处。何况,这三者,每多一重,就多一重的占有欲。爱自由,性原始,繁衍是根植于基因中的天性,现代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相互的占有欲,从性到爱。可如果感情沾上了性,不觉得很肮脏吗?”
边斜于是想起了程白,嗓音浅淡:“如果这样讲,谁不肮脏呢?只有爱的是神,只有性的是兽。有爱有性,挣扎于中间的是人,有爱有性,却把这两者分得很开的只能是机器。人只能跟人在一起,却不能跟机器在一起。感情染上性就会觉得肮脏,那这份感情未免也太脆弱了吧?”
方不让沉思,道:“可婚姻的确是枷锁。”
边斜一笑:“那我愿意为她戴上枷锁。”
方不让静默。
边斜也不再言语。
过了几秒,电梯发出“叮”地一声响,停了下来,正好是天志那一层。
边斜走出去,跟方不让道了声“再会”。
这时候,程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盯着书墙上某一排放着的那本陈旧的英文原版书很久了。
一眨眼,从北京回到上海,已经快一年。
好像不知觉间,也熟悉了这间在天志的办公室。
可也许是因为人生忽然在冲动之下做出了一个重大的选择,原本走一步想一步的她,竟好像也变得渐渐有率性的时候。
可这,到底算坏,还是算好?
方不让曾说,两度以为她跌倒了会爬不起来。
一次是她父母的官司;
一次是3·28杀邻案。
前面那道坎,她的确走过去了。
可后面那道呢?
她真的已经爬起来了吗?
对乘方来说,“苏逸定”这三个字,意味着一场灭顶的灾难。
她和方让同情他,也信任了他。
可为他作轻罪辩护,成功轻判后,他又在狱中伤人,挑衅着法律,辜负了这份信任。
从那个时候开始,程白对于“信任”二字的怀疑再一次加深,也将“同情”之类的感性情绪禁锢到了深处。
也许用理性来判断,结果就会大不相同。
——至少在之前一段时间,她是这么想的。
可最近……
程白忽然想起了刚才去律协,坐在办公室里和副会长周季芝说话。律协里其他律师都在谈今年律师年检的事,说添一笔法律援助进去,会比较好过。
周季芝于是想起了乘方。
她转过头来,问了她一句:“你再也没有碰过法援案子了吗?”
是的。
整整一年没碰了。
她这一年的执业经历里,没有一件案子是法援。
程白抚过那本旧书已经有些毛糙的书籍,“republic”几个字母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想也知道被人翻过了很多次。
她垂下眼帘,沉思了许久。
几番犹豫,还是拿着手机,轻轻一推,划开了屏锁,在通讯录的最底部,看见了那串熟悉的号码。
北京市法律援助中心。
这么多年,手机换了,可这串号码她竟一直留着。
程白纤细修长的手指停在这一串号码的上方,似乎是怔然了一会儿,发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慢慢点了下去。
拨号。
话筒里等待接通的声音,响了三声,便有人迅速地接起了电话:“您好,法援中心综合业务科。”
综合业务科负责刑事、民事法律援助案件的律师指派工作。
程白以前接触过。
只是法援中心的人员流动性很大,不过才过去一年多两年,电话那头的声音竟已经完全陌生了。
她忽然有点淡淡的惆怅,无声的笑了一下,才道:“你好,我叫程白,是一名事务所律师……”
那头顿时惊诧极了:“啊,是、是乘方的程par吗?”
程白望着窗外那片白晃晃的大晴天,声音里有一丝自己也未能察觉到的颤抖,道:“是。我想问一下,7月30日,苏逸定的死刑复核。”
那头大约是个刚来的,一听到程白的声音,紧张得都有点结巴了:“您是想要接这个吗?可听说您已经转所到了上海,而且……而且,这桩案子,上午刚被人接了……”
被人接了?
程白有些惊讶,怔然片刻,下意识问道:“谁接的?”
那头张口便要回答:“是——”
然而话音刚出口,便听得一阵窸窣的响,那人发出了有些惊讶的声音,大约是喊了谁的名字,但离听筒有些远了,程白听得不大清楚。
过了有好几秒,才有一道气息,贴近了话筒。
像是有谁将话筒接了过去。
然后程白便听见了一声笑,隐隐透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那嗓音像是飘在云里,却还透出一股暖热之意,微哑而浅淡:“是我。”
程白一下就愣住了。
分明很低的一声,落在她耳中却仿若金声玉振,又像是忽然吹起来的一阵大风,把遮盖着天空的层云都给吹散了。
一刹间,通透澄澈。
他在电话那边含着笑:“好久不见。”
程白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底滚落。
接着却笑了出来。
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要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还是对电话这头的自己说,怕惊扰了梦一般,轻得像是片羽毛:“欢迎回来……”
我的朋友。
和理想。
边斜把新书发布会的邀请函分送给律所几个与他相熟的人后,走过来,推开程白办公室的门时,看见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落地窗外的光照进来,满满的。
程白就坐在书墙前面,迎面对着窗外那明亮的天光,面颊和脖颈上雪白的肌肤仿若透明,一双澄澈的眼眸底,也好似盛满了光。
那真是一种他形容不出的神态。
深静悠远,平和从容。
察觉到他进来,她便转过了眸,那一双眼的眼眶竟有些微红。
然后走过来抱住了他。
她微微踮了脚尖,亲吻他嘴唇:“要出发了吗?”
“嗯。”
边斜感觉到,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是一件好事。
他挽住了她的手,也笑:“你好像很高兴。”
程白退回来,点点头,并不否认,只道:“我们走吧。”
边斜也不追问,只是在走出去,又返身回来要将门带上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这办公室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于是抬眸,目光扫过。
办公桌干净整洁,没了人的椅子刚刚停止旋转,书墙上齐齐地摆满了书,那一本《理想国》便静静地放在高处,而原本一向被程白倒放着反扣在书格里的那一张玻璃相框,不知何时,竟然正正地立了起来。
边斜望了半晌,忽然便笑了起来。
看来,的确发生了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
他收回目光,带上了门。
磨砂的玻璃门,一下隔断了内外。
办公室里没了人。
书架上,嵌在玻璃相框里那一张“北京市十佳青年律师”的证书,深蓝色的徽记在中央,四周烫金的边缘隐隐围成天平图案,在那将一粒一粒细小灰尘也照得发亮的夏阳里,安静地折射着辉光。
(正文完)